▌張雙林
天熱了,大家都想到涼快地方度夏消暑,但在百餘年前,有這種機會的人不多。以舊時的北京為例,皇帝、王公大臣有自己的苑囿和私家花園,那些地兒老百姓不能去,但老百姓不甘寂寞,他們也會千方百計找納涼處避暑的。
舊話重提什剎海
翁偶虹(1908—1994)先生在其所著的《春明夢憶》中説,夏季時,北京城“廣大的勞動群眾和小門小戶只能按九門住地,借護城河的長堤柳蔭,挹風納涼”。由此可見,老百姓還是有去處的。翁偶虹將這些不在皇家園林之內的消暑地稱為“消夏四勝”。“四勝”指的是什剎海、二閘、葡萄園和菱角坑。
什剎海如今已眾所週知,不但有專門研究什剎海的文化人,而且介紹的書刊也很多。但今天的什剎海與往昔大不相同。翁偶虹描述的那種“夾堤楊柳,盈水荷花。西邊一堤,路既寬敞,柳尤茂密,隔為兩塘,水色交溢”景象沒有了,尤其是“西邊一堤”,早已變成柳蔭街了。
當年,什剎海為“消夏四勝”之首,主要原因是人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穿堤而行,煩熱頓解”,而且“數十年來,成為別具一格的廟會式消夏場所”。現今,什剎海給人們的印象只有“酒吧”街了。那種“在喧闐熱鬧之中,有意無意地醞釀出涼的氣氛”也再沒有了。至於在湖邊“有個擺列荊條筐子、席地而坐的草蟲藝販”及當場獻藝的草編匠人“馬藺劉”、“面人湯”等也見不到蹤影了。
什剎海是消夏勝地,但有季節性,過了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後,則逐漸蕭條。天氣越熱,遊人越多。什剎海的中心地區荷花市場,因在夾堤楊柳的濃蔭籠罩中,陣陣水風的涼氣回蕩裏,使人感到嘈而不亂,喧而不嘩,與舊京天橋和廟會大不相同。
水多、柳多,又沒有圍墻,自然而然會在炎炎夏日中,成為老北京“消夏四勝”之首,並留在了一些老人的記憶中。
葡萄園裏猜謎語
老北京人熱愛自然,喜歡“野趣”,東直門外護城河東岸的葡萄園就成了消夏的勝地了。不過在葡萄園消夏不是遊山逛水,到這裡來的都是文化人,他們來此主要是猜謎解悶,陶冶情操。
葡萄園不大,只是擁有幾十架葡萄的莊園。園內有個茶館,主人在葡萄架下設磚泥砌的茶座,地僻人稀,清靜異常。對謎語有愛好的文化人,在這裡組織“北派謎社”,每年夏天到這裡以文會友猜謎取樂。也有些人並不猜謎,喜歡坐在葡萄架下,一盞清茶,藉以納涼,心靜自然涼。正如《春明夢憶》所描述,到此而來的人“徜徉于葡萄蔭下,緩步凝思,如置身於綠色海洋,沐浴著清波碧水。偶望葡萄垂實,又仿佛是海底明珠,倒綴于上,纍纍瑩明,豁然爽目。有時枝間葉隙,透過帶暑氣的微風,只覺其薰,不覺其熱”。人們有時會驚動葡萄葉下仰蔭蔽日的野鳥鳴禽,它們會戛然飛去,顫動葡萄枝葉,灑下微風,此時在這裡的遊客頓覺兩腋生涼,不知有夏。
根據史料記載可知,當年的葡萄園可能在如今的東直門交通樞紐一帶。
菱角坑野趣多
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前後,老北京人的“消夏四勝”,還有菱角坑。菱角坑在朝陽門與東直門的中間地帶,位於護城河外。
當年,這裡三面環水,十里橫塘,廣植菱角,因而得名。在塘的夾岸遍植垂楊,雜以蜀葵,塘邊有野生蘆葦或菖蒲,放眼望去,一片綠色。菱角柳蔭,清涼宜人,是為消夏之地。
與葡萄園不同的是,菱角坑恰似一個“小天橋”,人們除到此消夏外,還可以在這裡聽小戲、買雜貨、吃小吃。這裡的小戲以反映當時社會新聞的現代戲為主,有些劇的劇情就發生在遊客身旁,如《啞巴老媽》、《春阿氏》、《鋦碗丁》等,還有“時裝戲”,如《海慧寺》等。《海慧寺》講述的故事就是楊乃武與小白菜,據説戲中開棺驗屍的海慧寺就在今日朝陽區內,鄉里鄉親在戲裏聽到了家鄉,自然有一種親切感了。至於《鋦碗丁》的事跡,就發生在朝陽門外吉市口的衚同裏。
在這裡粉墨登場的不是京劇科班出身的演員,而是以蓮花落的演員為主。在菱角坑出彩的演員有奎星垣和聯輯五,從姓氏看,他們是“下海”的票友。他們的戲頗有新意,但在城裏的戲園上演的可能性不大,但菱角坑就成了他們展示才藝的舞臺。在晚風習習、菱香陣陣、柳上蟬歌、水側蛙曲的清涼環境中,觀眾屏聲靜氣地凝神于舞臺之上,忘卻了暑氣籠罩的軟紅十丈,消散了胸中積鬱的煩熱。
最有趣的是,在護城河水豐沛時,遊人可從東便門、東直門乘木船,船下水流嘩嘩,涼風習習,一身涼爽,老北京能乘船遊逛,機會不多,坐船也成為一種樂趣,從朝陽門橋下下船就到了菱角坑。不聽戲者可以在這裡品嘗小吃或買些小百貨回家,夏天裏來幾次,暑熱就過去了。
消逝的二閘和九龍山
二閘,又稱慶豐閘,慶豐公園即在二閘遺址所建。《春明夢憶》中稱,二閘“論景色,只有古柳之蔭,並無新荷之韻,遠不及幽靜的葡萄園、雅致的菱角坑、清爽的什剎海。但它別有特色,突出在一個‘水’字上”。
在百十年前,通惠河二閘的水勢,既猛且深,瀉玉飛珠,波譎雲詭,在不見潮汐的北京,也算是一個奇觀。雖無錢塘觀潮之勝,而聊勝於無,也是消夏的去處。人們來二閘主要看“水戲”,即附近小孩子們的水中嬉戲。孩子們的水戲,除游泳外,還有在水中撈錢幣的細節,誰撈得多,有賞。
二閘風光不再,但留在老人們的記憶之中。人們在懷念二閘的同時,也會想起東郊的另一消夏地——九龍山。九龍山的位置大致在東三環邊,廣渠路的北側。九龍山不是自然形成的山脈,而是人工堆積而成的,據清人吳長元所著《宸垣識略》所雲,九龍山是“乾隆間疏壑涼水河之土堆成。”涼水河是京城東南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在歷史上有氾濫成災的記錄。為此,在古代曾多次修整疏浚,天長日久,這些挖出來的淤泥便堆積成山了。古書上記載説,九龍山“自西至東,約長三里,高二三丈等。委蛇起伏,宛如遊龍”,故而稱之為九龍山。
古人頗具聰明智慧,他們嫌九龍山光禿禿的不好看,便在山上“環植桃柳萬株”,使這裡成為遊覽之地,“遊人挈榼敷席群飲”,在這裡野餐,飲酒談往,暢敘情誼。當時的九龍山“夏木陰陰,水田漠漠,不減江南風景也”。九龍山離小南頂碧霞元君廟不遠,人們喜歡在南頂降香之後到九龍山一遊。並且留下詩詞歌賦,其中一個叫吳岩的詩人所作七律就很有代表性:“柳映紅亭水映橋,碧霞宮殿鬱岧峣。年年五月開香社,大好風光慰寂寥。龍崗委宛似卷阿,披拂熏風爽氣多。一帶葦棚臨水岸,酒徒豪飲姣童歌。”
黑松林與芳草地
在舊京消夏勝地中,少不了黑松林。乍一聽,人們會想像黑松林是不是月黑風高之時綠林英雄出沒的場所?其實,在清代,黑松林是很出名的遊玩之處。
黑松林的具體位置在今天的日壇公園外東部地區。《宸垣識略》記載,黑松林一帶“古松萬株,森沉蔽日,都人常遊宴於此”。吳長元是大清乾隆年間人,他的《宸垣識略》是根據《日下舊聞》和《日下舊聞考》兩書增刪重寫的。在他活著的時候,想必去過或見過黑松林。而黑松林的“古松萬株”,至少是元代或明代所植,否則不會有“森沉蔽日”的壯麗景觀。
在明清時代,京城西郊大多為皇家園林,尋常百姓難以涉足。而東郊一帶則是另一番景色,文人學士和有閒情逸致者蜂擁而至,其中也少不了黑松林這樣的地方。史書上關於黑松林的記載並不多,但留下了明人孫之茂的一首《蝶戀花》:“落盡棠蔭春已暮。芳草多情,才過濛松雨。柳絮癲狂飛不住,鞦韆正在濃蔭處。廟口神弦初罷舞。畫扇輕衫,隨意城東步。笑逐鈿車歸去路,灑香一桁青松樹”。
從詞意上分析和理解,黑松林的景致不錯。在古代,日壇周邊十分清靜,京城的居民們便到那裏去遊玩,尤其在炎暑中,到城外去納涼的人很多。他們除在黑松林“遊宴”,還有少女們在這裡盪鞦千、捕蝶的,與人們所望文生義理解為黑松林是剪徑土匪出沒的場所,截然相反。
黑松林一帶到了清末時已徹底荒蕪了,松柏等樹木被鄉人砍伐殆盡,只留下了雜草叢生的荒地。清末這裡有小廟一座,稱“皇姑庵”,專供富人停靈,另一所“赦孤堂”,專為窮人施捨骨灰壇子和收容無人認養的殘疾兒童。
民國之後,這裡的住戶增多,漸漸形成了民居,尤其在1955年前後,從城區遷出的一些城市居民住到了這裡,一度稱為金光街。有了金光街的地名後,黑松林被人們徹底遺忘了。在1975年前後,這裡出現了一排排樓房,並將其更名為芳草地了。
芳草地的來歷則是前面提到的那首詞,詞中有“芳草多情”的句子。將黑松林改為芳草地,顯然是地名的雅化。黑松林易讓人望而生畏,産生歧義,而芳草地則可以讓人想到“芳草多情”、“芳草萋萋”和“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意境,地名不但雅化了,還賦有了更多的詩情畫意,讓人神往。
什剎海、二閘、葡萄園、菱角坑、九龍山、黑松林等,已消失在歷史塵埃之中,或發生了變化,但近年來出現了許許多多“口袋公園”,則讓人們有了新的感受。在鋼筋水泥包圍的城市中,有一塊綠地,有一池泓水,使人們生活樂趣增多,尤其是夏日,可以自尋其樂,就地消夏避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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