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荷花開得好!勝似芍藥似牡丹,越看越看多麼好看……”一曲《二板娃娃》,唱出了夏日的美好。7月26日傍晚,臨沂市蘭山區棗園鎮徐莊弦子戲劇團院裏,不斷傳來稚嫩的咿咿呀呀聲,劇團團長、省級非遺項目傳承人劉妮正帶領一群孩童練習。
數百年來,弦子戲在魯南地區生根發芽,而後如過山車般大起大落;四十多年前,臨沂地區共有弦子戲劇團20余家,除了蘭山區徐莊村和前洞門村、沂南縣北沿汶村外,還有沂水縣吳家坡,莒南縣後惠子坡、薛家窯、小店村等存有弦子戲劇團。如今,只有蘭山、沂南這三個村的劇團還在堅守。
在山東,像弦子戲這樣的地方戲很多,但像弦子戲這種盛景不再近況堪憂的,佔了大多數。那麼,在戲裏戲外的紛紛擾擾中,地方戲沒落的癥結是什麼?地方戲還會不會“有戲”?我們不妨以弦子戲為例,作一個管中窺豹之觀察。
難消化與難傳授
魯南弦子戲屬弦索聲腔劇種,在魯南一帶已流行三百多年。它較山東柳子戲的音樂更為原始、古樸,旋律更質樸,少華彩,正如人們所説“粗弦子,細柳子”。
因弦子戲有著獨特的風格和濃郁鄉土氣息的唸白,深受當地人的喜愛。民間有“寧願荒了地,捨不得弦子戲”“隆咚嗆,隆咚嗆,高蹺旱船,趕會看戲弦子腔;吹喇叭,放鞭炮,嗚哩哇啦弦子調”的俗語、童謠。而今,隨著社會不斷發展,新的藝術形式、傳媒技術的多樣化普及,沖刷著魯南弦子戲的生存土壤。
首先,作為來自民間的地方藝術,像多數地方戲一樣,弦子戲也存在著不夠高雅的天生短板。“弦子戲旋律比較簡單,但到底在唱些什麼,得仔細聆聽。我是臨沂人,也會説方言,不得不説,第一次聽時,仍感比較難消化。因為唱詞都是文言文,語調又是當地方言,而且襯詞較多、一詞多腔,唱一個劇目得好幾個小時。”青島大學民族音樂學碩士、90後劉悅説。
本身即缺乏很高的藝術感染力,相較起來,缺乏有效的傳播力也許更為致命。所以有專家對記者直言:弦子戲真的要斷弦子,首先發難的,應是傳授問題。
“弦子戲傳承方式比較傳統,只能通過口傳身授,而這考驗著傳承人的基本功。”劉妮介紹,弦子戲的核心曲牌為娃娃、鎖南枝、黃鶯、山坡羊、朱雲飛,行內稱為“五大曲”,其他的曲牌唱腔儘管有所不同,其規律、演唱風格與“五大曲”一致。老藝人説,學會了弦子戲中的“五大曲”,才差不多能登臺演唱弦子戲了。單單這些基本功,掌握起來就不是易事。
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老藝人無法傳授身段上的表演技藝,很多曲子也逐漸流失。北沿汶弦子戲劇團有傳統劇目70余個,現僅流唱有30余個;徐莊弦子戲劇團有傳統劇目30余個,現流唱有20余個;前洞門弦子戲劇團有傳統劇目30余個,現流唱有20余個。
對藝術有著樸素追求的民間藝人在搶救文化遺産。尚存弦子戲的三個村莊劇團,在積極探索如何挖掘、整理弦子戲:用工尺譜和簡譜兩種形式記下所有的調式,對傳統劇目中一些過時、不健康、不符合現在舞臺表現形式的內容進行合理刪減,在唱腔設計和伴奏上也加以改進。
“我們還在積極將弦子戲數字化,把老藝人掌握的曲牌、伴奏、唱腔錄下來。我當初跟老藝人學戲時,遇到實在學不會的曲子,就先錄下來。最原始的那種曲牌,很有韻味,後來沒保存好,想想很可惜。”面對弦子戲的傳播困境,劉妮介紹著對策。
逝去的場景
就如各地有各地的特産一樣,放眼全省,各地都有著自己的地方戲,為何出現這種各唱各歌的情形呢?在中央文史館館員、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專家田青看來,地方戲産生和存在的一個前提是:過去交通不便,在客觀上促進了具有特色的地方文化的形成。
數十年前,弦子戲興盛時期,演員們走遍沂蒙地區,劇團所在的村子中,人人都能哼上幾段。大眾文化的空間廣而闊,在“戲窩子”村請戲、趕廟會中,曲藝得以傳承。這種傳承,其主體不僅包括技藝傳授者與傳承人,同時也包括廣大受眾群體,他們作為藝術的直接享受者,在享受戲曲的同時也影響著戲曲的創新與發展。
興盛時,弦子戲劇團在農閒時出去唱戲,三十多人通常背著行囊徒步趕場子。那時候日子苦,大家都窮,大都住在牛棚、橋洞裏,身下鋪上秫秫秸,白天唱一天的戲,晚上倒頭就睡。去外村,人家好不容易騰出間草屋來,一夥子人全睡在裏面,蜷縮著腿睡上一夜,第二天早上腿腳麻木,站都站不穩。如此艱難,弦子戲卻能夠興盛,其實得益於交通的不便:大地方的高等戲沒有能傳播下來的,文化陣地的空白,當然就被地方戲填補了。
地方戲的大行其道,另一個機緣,是有施展身手的場景:過去,民間廟會、民俗節日是各種民間技藝大展演的最好時機。每逢廟會,弦子戲演員提前趕到現場,用木棒在空地上間隔豎起,圍成一個圓形,將粗布繞著木棒圍成一圈,攔出個圍子來。進不去的鄉親便爬到場外樹上聽,有的則緊靠著粗布圍子豎起耳朵聽,可見其深受歡迎。
可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速,農村人口逐年減少,一些傳統的民俗節日、廟會等不復存在,傳統曲藝傳承的文化生態及文化空間被大大擠壓了。
現在,即使沂蒙地區還存在一些廟會,但因為數量急劇減少,劇團陷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境地:好不容易趕上一次廟會,連唱上三天,也沒什麼賺頭。錢大都被劇團買了饅頭、煎餅分著吃了,餘下的錢就攢著,等攢夠了錢就去置辦新的鑼鼓家什、蟒靠帔靴、刀槍劍戟等表演所需物品,多數情況下不貼錢就算好的。
劇團收入、演員工資,是一個劇團能夠正常運營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在經濟主導的社會,人們在選擇職業時一般需要考慮經濟利益的回報,其次是個人價值的體現。既然如此落魄,十幾年來,這三個劇團一直面臨招不到人的困境,也就不足為怪了。沒有了場景,當然就會出現藝術源頭日漸乾涸的窘態。
出路:政府支援與民間復活
綜上所述,對於地方戲,其産生發展的環境已經發生根本改變,其自我生存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如何保護地方戲這類特色鮮明的文化遺産,關乎我們的文化多樣性。文化多樣性的存在是我們未來的文化能夠發展的基礎。假如我們所有的文化都變成電視文化,到處都只有選秀、相親節目,唱的全是流行歌曲,這種文化的同質化、娛樂化和迎合淺層文化觀眾的傾向,會讓我們未來文化發展堪憂。”田青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説。
為了保護文化的多樣性,近年來,各級政府出臺了更多有效的扶持政策:舉辦非遺展,促進非遺傳承人合理利用非遺資源,創作非遺衍生品;為喚醒大眾的文化自覺,舉辦傳統曲藝進校園、進社區活動。
這些舉措取得了明顯成效:2019年,借著政府組織莊戶劇團展演活動的契機,以劉妮為團長的弦子戲劇團正式註冊成立。“現在經費來源主要是以政府劃撥、文化站、行政村、企業、個人資助相結合的形式。我們盼著改善弦子戲創作條件,把簡易戲臺納入村級公共服務平臺建設範圍,在購置和更新服裝、樂器、燈光、音響等方面得到一些資金支援。”劉妮説。弦子戲劇團2019年文化下鄉演出20多場,用弦子戲曲牌改編的劇目《墻頭記》深受群眾喜愛;2020年2月,劇團還編排抗擊疫情戲《萬眾一心戰疫情》,在當地廣為傳播。
同時,隨著經濟發展水準的提高,民間財力的增強,艱難生存的地方戲有望迎來更有利的社會環境:近年來,前洞門弦子戲劇團原成員萌生重拾弦子戲的想法,並得到了全村人的支援,團長王永慶、導演馬金棟重新組織開唱,村裏為此先後投資20余萬元為劇團添置了服裝、音響和道具。在老演員的口傳身授下,一批年輕演員迅速成長起來,劇團成員發展到30余人;北沿汶弦子戲劇團在企業的幫助下,配合旅遊項目,在景區進行演出。雖然投入資金並不多,但這種形式也可以宣傳這一古老的劇種。解鈴還須繫鈴人,地方戲煥發生機,也許更有賴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