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講的一番道理,照直説來就是主張藝術創作貴在自然展露。這就必須承認天才是自發的、自然的。歌德説,“不是我作詩,是詩作我。”楊萬里説,“不是老夫尋詩句——詩句自來尋老夫。”雪萊有言:“詩是被那最高的機能創造出來的,這機能的禦座,是在人之不可窺見的天性以內蒙蔽著。”轉引自《詩學原理》第52頁。車爾尼雪夫斯基也説:“每一個有才能的人假使能夠不受外來不相干的想像所拘束,而完全沉浸在天性裏,他就會掙得許多東西。”他指出:“任何一種矯揉造作只會造成冷漠和甜膩,最好的蜜是從蜂巢中自動流出來的,擠壓只對榨油坊才有好處;這不但是詩歌活動,同時也是一般生活的規則:每個人都應當按照他的本性以及他所創造的對象底實質而行動。”《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文學》中卷第231—232頁。他們所説的天性和本性就是自然的、自發的、無意識的。 中國古代文論、書畫論也非常推崇藝術創作的自然美。 這種觀點早在《莊子》中就已明確提出,如: 夫真者,不假于物而自然也。《大宗師》。 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京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外物》。(演門有個死了雙親的人,由於他傷心過度毀了容顏而被封為官師,——這是為表彰他的孝心——他鄉里人於是也傚法他以致哀毀而死的過半。) 孝心出於自然,為了做官而有意裝出孝心則是虛偽,毫不足取,這是莊子所反對的。《天運》篇説: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補不足以為辯。(白鶴不必天天洗才白,烏鴉不必天天染才黑,黑白的本質不值得辯論。) 《駢拇》篇更集中地闡發了人的行為要合於自然的思想,有一個很巧妙的比喻足能表明全篇主旨:“鳧頸雖短,續之則憂;鶴頸雖長,斷之則悲。性長非所斷,性短則所續,無所去憂也(沒有什麼可憂慮的)。”此所謂“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如果硬要人為地予以加工改造,使短者加長,長者去短,那就違反了自然,既“憂”且“悲”了。 《莊子》講的是哲理,同樣也是美學思想和藝術創作規律。 蔡寬夫説:“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間,詩尤然,世乃有日鍛月煉之説,此所以用功者雖多,而名家者,終少也。”《蔡寬夫詩話》轉引自《陶淵明研究資料彙編》第45頁。胡應麟對漢代古詩推崇備至,就是因為古詩質樸自然,不假雕飾,“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漢代樂府更是如此。請看胡應麟的評語: “漢樂府歌謠,採摭閭閻,非由潤色,然質而不俚,淺而能深,近而能遠,天下至文,靡以過之。”“漢人詩質中有文,文中有質,渾然天成,絕無痕跡,所以冠絕古今。”“古詩短體如十九首,長篇如孔雀東南飛,皆不假雕琢,工極天然,百代而下,當無繼者。”“而枚張諸子,以無意發之,故能詣絕窮微,掩映千古。”“漢樂府雜詩……大率里巷風謠,如上古擊壤,南山,矢口成言,絕無文飾,故渾樸真至,獨擅古今。” 談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民歌時説: 此歌成于信口,鹹謂不知宿根,不知此歌之妙,正在不能文者,以無意發之,所以渾樸莽蒼,暗合前古,推之兩漢樂府歌謠,採自閭巷,大率皆然,使當時文士為之,便欲雕繢滿眼,況後世操觚者(操觚者即執筆為文)。以上引文均見《詩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