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先生在《變態心理學》中講過一個類似的故事,説有一個賣牛奶的女傭,頭上頂著一罐牛奶上鎮市上去賣,邊走邊想,這罐牛奶可以賣許多錢,用這筆錢買一隻母雞;母雞可以生許多雞蛋,再把這些雞蛋化為錢,可以買一頂花帽和一件漂亮衣服,我戴上這頂帽子,穿著這件衣服,還怕美少年們不來請我跳舞?哼,那時候誰去理會他們!他們來請我時,我就這樣把頭一搖,想到這裡,她真的把頭一搖,奶罐“噗”地一響,這才從美夢中驚醒,回到嚴酷的現實。
兩個故事,各有韆鞦,各自符合他們的身份。前者要討個小老婆,後者要個如意的郎君。這是他們潛意識中的情慾,這情慾促使他們想入非非,發生變態,忘卻現實。心理學家指出:“那些極端的一廂情願的思維即所謂我向思維,它完全受個人需要和感情的支配,極少甚至完全不顧及現實。”《心理學綱要》上冊第189頁。古人云:食色性也,在他們的願望後面,分明是人的生物本性,人的生理—心理需求在模模糊糊地作用著。魯迅不是説過嗎,“大願,原是每個人都有的,不過有些人卻模模糊糊,自己抓不住,説不出。他們中最特別的有兩位:一位是願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和一個好看的姑娘,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另一位是願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地到階前去看秋海棠。”《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第一位的願望與前兩個故事一樣,體現著食色本性的需要;第二位則體現了第一性的需要滿足之後發展了的第二性的需要——求雅興,那純是心理的或精神的需要了。
人的這種本性在藝術創作和藝術作品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弗洛伊德甚至認為藝術就是性慾的昇華。讓我們舉些實例來説明。
讀過元雜劇《西廂記》的人都記得第三本第三折中,張生接到崔鶯鶯“待月西廂下”的書簡後,在等待日落赴約時有這樣一段獨白:
(末雲)……天!你有萬物於人,何故爭此一日?疾下去波!讀書繼晷怕黃昏,不覺西沉強掩門,欲赴海棠花下約,太陽何苦又生根?(看天雲)呀,才晌午也!再等一等。(又看科)今日萬般的難得下去也啊。碧天萬里無雲,空勞倦客身心,恨殺太陽貪戰,不教紅日西沉——呀,卻早倒西也,再等一等咱。無端三足鳥,團團光燦燦,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輪落!謝天地!卻早日下去也!……
這段獨白,把張生的渴望,焦急的心情和神態活靈活現地刻畫出來了。
在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第三幕第二場中,朱麗葉等待天黑與羅密歐幽會時有一段獨白,與張生的獨白有著驚人的相似。
朱:快快跑過去吧,踏著火雲的駿馬,把太陽拖回到它的安息的所在。但願駕車的腓通鞭策你們飛馳到西方,讓陰沉的夜幕趕快降臨,展開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戀愛的黑夜!……來吧,黑夜!來吧,羅密歐!來吧,你黑夜中的白晝!
請看:作為熱戀中的青年,張生和朱麗葉都急不可待地要在夜幕降臨後和情人相會,因而都嫌太陽走得太慢;為了早見情人,一個要用后羿的弓箭把太陽射下來,一個要腓通用馬車把太陽拖回安息處所。他們在急切熱烈的嚮往中都情不自禁地作一廂情願的非非之想。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又如《牡丹亭》描寫主人公杜麗娘在遊園時夢見了自己理想中的人物柳夢梅,醒後日夜思念,以至生病,病中把自己真容描下,然後死去。三年之後,復生成人,與柳夢梅終成眷屬。這更是一廂情願的好例。正如湯顯祖解釋的那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雲理之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
文藝作品中,這樣的例證是隨處可見的。
藝術作品如此,就是藝術創作本身也都與創作者的慾念、願望和嚮往密切相關。這是許多作家都有體會的。康得説想像“有創出各種可能的感象,賦予以隨心所欲的模樣”。《論形象思維》第33頁。維柯説,“詩的語句是用對情慾和情緒的感覺來造成的。”《西方文論選》上冊。A托爾斯泰也説:“藝術是對生活的一種理想的描繪。”理想的描繪當然是一廂情願的。他又説,“大凡我們每個人寫得得心應手的時候,所寫的正是我願意寫的東西。這點我現在還要強調一下,藝術作品就是從願意去創作、去寫作什麼東西而産生出來的,而不僅僅是由於他覺得應該去寫什麼東西而産生出來的。”《論文學》第264頁。
要説明的是,人類還有一種幼子之愛的本性,這又是一種強大的感情力量。這是人和動物所共有的另一種本性。這種本性也是非常強烈而執著的。屠格涅夫的一篇短文《麻雀兒》就提供了這樣一個範例。文章敘述了一隻老麻雀忽然發現自己的幼子即將被狗撲食,説時遲,那時快,在千鈞一髮之際,老麻雀面對這龐然怪物,面向“那齒牙發光的張大的口”,“以一種比它的意志(意志即理智——引者注)更強的力撲下身來”,終於使狗驚愕而退。作者由此得出結論説:“愛,我想比死或者比死的恐怖還要強烈。全靠這個,全靠愛,生命才得以團結和進步。”《屠格涅夫散文詩》北新書局1934年版。魯迅也看到這種現象:“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目太多一一愛不週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它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於犧牲了自己,讓它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展的長途。”《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動物的這種行為並不是如尼采説的是表示理智停止活動,稍加思索便可知道。所謂理智停止活動不正透露出一種更高、更深、更大的理性嗎?為了保護幼子,為了種族的綿延,不惜犧牲自己,這難道不是更高、更深、更大的理性?難道不可以説至情至性就是至理?愛就是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