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雖有了地位、名譽和金錢,這些世俗的榮利,而仍然感到悒鬱不安,感到人生的痛苦,乃是缺少一種最大最重要的享受——愛的享受。愛是無所不包的博大,是心靈的聖劑。一經離開自己的家鄉和故居,離開自己的親屬,縱使獲得世俗的榮利,人生依舊不能滿足。和其曾經享受過的愛相比較,世俗的榮利實在微不足道。故鄉和親屬,是自己所愛的,並且是以愛來哺養過自己的,一旦在自己的靈魂裏復活,便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了。人生的豐富和意味,便在這裡。
生命不能離開愛,有如花木不能離開泥土。凡是引人向善、向美,把人性引往高尚處的力量,便是愛的力量。對故鄉的眷戀,對鄉親的懷念,再擴展至對全人類的悲憫,其動力全是愛。追求世俗的榮利是泯滅人性的。“你記得嗎?”這呼喚乃是一種使人回復善良人性的呼喚。此段參考王西彥:《書和生活》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314—316頁。
藝術家的愛特別表現在對人的痛苦和不幸的同情中。藝術家是敏感的,最容易與人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痛癢相關、感同身受,他的憂人之憂,急人之急,視別人的苦難即自己的苦難,見人戴上鎖鏈猶如自己也戴上鐐銬。盧梭曾指出這一點:“愛我們的同類,與其説是由於我們感到了他們的快樂,不如説是由於我們感到了他們的痛苦;因為在痛苦中,我們才能更好地看出我們天性的一致。”《愛彌兒》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上冊第303頁。魯迅也説,“博大的詩人”感得“全人間世,而同時又領會天國之極樂和地獄之大苦惱的精神相通”。《詩歌之敵》。這就是他後來説的“一身就是大眾的一體”及“心事浩茫連廣宇”的意思,他自己是有深切體驗的:“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在替大眾受罪似的。”《二心集·序言》。這種同情不僅包括身體,也包括精神道德領域。以精神道德而論,他們能體察人的一切罪愆,感受無辜人們身上潛在的罪惡。羅曼·羅蘭甚至説:“我對待我所愛的人,就同我熟識的某些婦女對待她們自己那樣。她們不希望別人愛她們非天性所固有的東西,或者僅僅愛她們漂亮,而閉眼不看她們的缺點。她們希望別人也愛她們的缺點甚至毛病,因為這是她們天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正是這樣愛她們的,甚至連她們身上我所仇恨的東西也一起愛。”《三人書簡·羅曼·羅蘭致高爾基》。無疑,這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愛。
在藝術家中,對愛講得最徹底的是泰戈爾。他主張“對於一切生物都應得有無限的愛。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應當擴充沒有界限的愛。行住坐臥都須想著要行這宇宙善意。愛就是完全的意識。……愛本是包圍我們一切事物之究極意義。愛不僅是感情,並且又是真理”。《塔果爾及其森林哲學》商務印書館1922年版第189頁。我們據此可以結論説,在藝術領域,生命科學的基本內容就是把個人的愛和關懷之心推廣到他本身以外去,生命本質科學是愛的科學。一個人內心裏充滿了對整體的愛,充滿了對別人的愛和關懷之情,就會獲得充實的生命。所以愛是在獻出自己中求得自己,愛將收受和拋棄自由和束縛兩事合而為一。
根據以上所説,我們可以看到,潛意識是符合理性的,説潛意識無理性是有違事實的,因而也是違背理性的。即使依照習慣的説法也應該看到情是第一性的,理是第二性的。是情感在前,理性在後,從歷史上、邏輯上説都是如此。
費爾巴哈説:“只有愛,只有讚賞,只有崇拜,一句話,只有激情,才能使個體變成類,比如我們為一個人的美麗和可愛激動的時候便會喊道:這就是美,就是愛,就是慈善。”《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第48頁。他所説的類便是概念或理性認識,而概念或理性認識是從激情中得到的。必須承認是情感決定理性,是潛意識決定意識,是變態決定常態。換個説法是下層決定上層,是低級決定高級。宇宙間的任何事物都是像費爾巴哈所説的那樣:“較高的要以較低的為前提,較低的並不以較高的為前提,理由很簡單,因為它必須要有件東西在它底下,才能站得更高。一件東西越是高高在上,所假定的東西也就越多,正因為如此,最高的東西並不是最初的東西,而是最晚、最後、依賴性最大、需要最多、最複雜的東西,正如在地球的形成史中,最重、最重要的石頭並不是那些最早的岩石——板岩和花崗岩,而是那些最晚、最近的産物——玄武岩和密致的火山岩。一件東西有了沒有任何前提的光榮,則它也就有什麼都不是的光榮。”《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第447—448頁。據此可知,理性源於感情,理性離開了情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那就不成其為理性了。馮德説感情是知識的先鋒,“一種新奇的思想之達于意識,最初是以感情的方式出之。”《思想的方法》商務印書館舊版第59頁。
理雖來自情,並被情所決定,但我們並不否認理對情也有反作用,也能制約和引導情,正如大腦皮層對皮下中樞有制約作用一樣,但從根本上説,理還是決定於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