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認為對正常人吃西瓜時講國恥,會使他難以下咽,因而有損他的健康;對聽了這種宣講而照吃不誤的人——那肯定是麻木不仁者之流,講得再多也毫無用處。總之,對前者有害,對後者無益,所以魯迅反對這種做法,而且事實上,有誰會真的一面吃西瓜、一面想國恥、想政治的呢?魯迅説: 我沒有當過義勇軍,説不確切,但自己問:戰士吃西瓜,是否有大抵一面吃,一面想的儀式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抵只覺得口渴,要吃,味道好,並不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鬥起來就和喉幹舌敝時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敵的確有關係,但和應該怎樣想的上海設定的戰略,卻是不相干。這樣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麼敵。 然而人往往喜歡説得稀奇古怪,連一個西瓜也不肯主張平平常常的吃下去。 魯迅不否認吃西瓜與愛國有關係,但他認為吃西瓜有吃西瓜的生理、心理學的規律,那就是“口渴,要吃,味道好”,這樣吃進去就容易被消化、吸收。可見吃西瓜純是出於一種生理的需要,也是一種口腹之享。至於吃西瓜與抗敵救國,雖不能説風馬牛不相及,至少也是終隔一層,吃西瓜時恐怕連想都沒有想,而愈是不想,愈不意識到這種關係和聯繫,愈不懂得吃西瓜的目的性,吃西瓜的效果便愈好,因而吃西瓜的目的就愈能達到——“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鬥起來就和喉幹舌敝時不同”。可見抗敵救國這個政治目的,只能通過吃西瓜本身的規律,間接地達到。如果不這樣,不承認吃西瓜本身有什麼規律,而簡單地讓抗敵救國直接干涉、參與和作用於吃西瓜的過程,那就會事與願違,勢必“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麼敵”。這時候連抗敵救國本身也不存在了。我們還可以吃飯為喻。誰都知道,吃飯是為了活著,而不是活著為了吃飯。但具體到吃飯的時候,誰會注意到吃飯的目的呢?人們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根本不會去注意和考慮要達到什麼目的,這時起作用的只能是食欲和饞欲,這便是吃飯的規律。詹姆士説得十分直截了當:“當人吃飯的時候,一萬萬人中沒有一個會想到它的有用。他所以要吃是因為食物的味兒好,使他吃了還要吃,假如你問他為什麼還要再吃像這樣滋味的東西,他不會尊重你是一個哲學家,而要笑你是個傻瓜,那香味的感覺和此感覺所喚起的動作之間的連結對於他是絕對的、自然而然的。那是最完備的一种先天的連結,它本身就是證明用不著旁的證明。”《瘋狂心理》英文版第133頁。心理學家證明,對於行動的強烈慾望“不一定意味著我們知道這類行動的最終目的、目標和後果。就連所謂‘生物組織需要的動機’也是如此。我們因為感到餓而吃東西,不是因為得到營養而可以生存”。《心理學綱要》文化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下冊第360頁。這些説法是實事求是的,是沒人能夠否認的。所以吃飯雖是活著的手段,但在真正吃飯時,它卻由手段轉化為目的了。豈止吃飯,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總體上愈是目的明確,愈是有意識的,那麼完成總體過程中的個別成分就愈是無目的,愈會無意識地進行,就連活著也是如此,人不是首先必須弄清楚為什麼活著才活下去的,人活著常常是不自知的,人並不時時考慮生活的目的,然而人仍然會長久地活下去的。這叫為生活而生活。為生活而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這同樣適用於創作。創作是有社會目的的,但在實際的創作過程中,創作本身卻成了目的,只有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才能較好地達到社會目的。格羅塞早就提出這樣的觀點:“人們致力於藝術活動最初只是自己直接的審美價值,而它們所以在歷史上被保存下來和發展開去,卻主要地因為具有間接的社會價值。”他所説的審美價值即藝術本身的價值,也就是為藝術而藝術的意思。他接著發揮説:“我們的確有權利要求藝術去致力於社會功效的方面——就是,在道德方面的,因為藝術是一種社會的職能,而每個社會的職能都應該效力於社會組織的維繫和發達,但是我們倘使要求藝術成為道德的,或者正確一點説,成為道德化的,那我們就不對了,因為我們的那種要求等於使藝術不成其為藝術,藝術只有致力於藝術的利益的時候,才是藝術最致力於社會利益的時候。”《藝術的起源》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340頁。廚川白村也主張“為藝術而藝術才能盡到為人生而藝術”。郭沫若曾説:“有人説文藝是有目的的,此乃文藝發生後必然的事實,為藝術的藝術與為人生的藝術,這兩種派別大家都知道是很顯著地爭執著。其實這不過是藝術的本身與效果上的問題,如一棵大樹,就樹的本身來説並非為人們要造器具而生長的,但我們可以用來製造一切適用的器物。”《文藝論集》第88—89頁。就是魯迅自己也是這樣主張的。他在談木刻的一封信中強調指出:“木刻是一種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錯的,但萬不要忘記它是藝術。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為它是藝術的緣故。”《致李樺》1935年6月16日。話説得再明白不過了。馬克思以最明確的語言這樣寫道:“作家絕不把自己的作品看做手段,作品就是目的本身。無論對作家或其他人來説,作品根本不是手段,所以在必要時作家可以為了作品的生存而犧牲自己個人的生存。”《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第四冊第242頁。照這樣説,藝術作品本身成了目的,而藝術家倒成了手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