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學松(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中國流寓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鄉愁是流寓賦的基本主題,但在王陽明之前的流寓賦,其鄉愁的內涵主要是對古國、故都、故土、故園的眷戀與懷念,而明代心學大師王陽明于正德十四年(1519)在贛州所寫《思歸軒賦》則別開生面,抒發了有別於傳統的別樣鄉愁。
《思歸軒賦》由王陽明在贛州府衙所構築小軒命名為“思歸”開篇,展開了門人的三段對話。首先門人説王陽明多年來奔波勞苦於兵事,不分寒暑昏朝,頭髮蕭疏,面容憔悴,勞心勞力,所換來的卻是“呶呶”“嘵嘵”的攻訐之聲。而故鄉“長谷迢迢”“窮林寥寥”,或“耕”或“樵”無所不宜。“退身以全節”“斂德以亨道”“怡神養性以遊于造物”,這不正是先生一直以來所期望的嗎,“今日之歸,又奚以思為乎”?
這段話所言,是勸王陽明退隱鄉園全身避禍。《傳習錄》説王陽明“自徵寧藩已來,天下謗議益眾”,奄豎張忠、許泰甚而給王陽明羅織了多條罪名。正因官場如此凶險,門人勸陽明歸隱鄉園“而耕”“而樵”以避禍全身,自得人生之樂。
接著門人又説王陽明之思歸猶如孔子在陳之懷歸,“吾黨之小子,其狂且簡,倀悵然若瞽之無與偕也”,正待先生“裁之”呢!
這段話以孔子在陳懷歸之典喻陽明,二者思歸皆緣于異國他鄉政治環境所迫,歸鄉之目的即“裁”“狂簡”鄉黨之小子。
最後門人又説王陽明“得其歸”,而“斯土之人”則“失其歸”。“斯土之人”之所以“失其歸”,是因為王陽明歸鄉,紛亂不堪的天下從此無人治理了。但天下“貿貿”是“不得于道”的緣故,王陽明歸鄉“而後得于道”“道得而志全,志全而化理,化理而人安”,如此“斯人之徒,亦未始為不得其歸也”,最後依然落腳到陽明歸鄉正得其宜,“而奚以思為乎”?
門人的這段話裏暗用了《論語·微子》的典故。所謂“天下之大也,而皆是焉”“若是其貿貿”,正是隱士桀溺所言“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王陽明所處的政治背景正如孔子當年所處的政治背景,孔子當年慨嘆説:“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孔子席不暇暖,汲汲所為,正在於改變“滔滔”之“天下”使歸於“道”。王陽明的歸鄉也在於“得于道”,“夫道得而志全,志全而化理,化理而人安”。所謂“志全”即實現了王陽明“成聖”的理想;所謂“化理”即通過禮樂教化而改變世道人心,移風易俗;所謂“人安”即天下太平人心安寧。這是一幅由個人而天下的美好藍圖,是陽明“致良知”而經世致用思想的鮮明體現,它不僅僅是一種入世的積極人生態度,更有變革天下的崇高思想境界。
門人的三段話代表了王陽明人生的三重境界,因此,王陽明在聽了門人的三段話以後説:“之言也,其始也,吾私焉;其次也,吾資焉;又其次也,吾幾焉。”“吾私焉”,即門人的第一段話所言,歸鄉退隱遠禍避害以求自我人生之樂,並通過道德自我修持而成聖,即“成己”或曰自渡。“吾資焉”,即門人第二段話所言,即歸鄉授徒講學履行我之天職本分以改變士風,簡言之即“渡人”。“吾幾焉”,即門人的第三段話所言,即歸鄉求道教化人心救治天下,簡言之即“救世”,這是陽明的最高人生理想。成己,渡人,救世,雖有層次之分境界之別,但都彰顯了陽明胸懷天下的大格局。由此而言,陽明的歸鄉豈一個“思”字了得!
王陽明的歸鄉並非沒有思鄉的成分。《思歸軒賦》寫王陽明聞門人之言,憮然嘆曰:“吾思乎!吾思乎!吾親老矣,而暇以他為乎?”王陽明在正德十年(1515)至十四年間,曾六次上疏乞歸,除仕途凶險之外,作者身罹病患,祖母年邁也是實情,故而其歸鄉著實有思鄉念親之一般意義的鄉愁。但它卻遠遠超越了一般意義的鄉愁,其內涵更為豐富。過去學者們在論述王陽明《思歸軒賦》時,往往籠統地歸結為退隱和思鄉,但對其深遠而崇高的思想價值與精神境界的挖掘還是遠遠不夠。
《思歸軒賦》何以能達此境界?首先是源於王陽明一生追求“成聖”。《王陽明全集·年譜》載,王陽明讀私塾時,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王陽明道:“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當時王陽明只有12歲,便已將“成聖”作為人生的第一目標。正德元年(1506),王陽明謫貶龍場驛丞。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之中,遍佈虵虺魍魎,蠱毒瘴癘,環境極為險惡,陽明認為“聖人處此,更有何道”,於是乃悟“格物致知”之旨,謂“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王陽明龍場悟道具有多種因素,而“成聖”的人生追求則是極為重要的因素。
王陽明不僅以“成聖”為自己人生目標,且教育子孫、弟子立志“成聖”。《贛州書示四侄正思等》曰:“爾輩須以仁禮存心,以孝悌為本,以聖賢自期。”《傳習錄》載:“何廷仁、黃正之、李候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候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志。’先生曰:‘難説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志耳。’”
其次,王陽明把傳道授業看作是他的天職。王陽明28歲中進士,34歲在京師已開始授徒講學。貶謫龍場期間,又受聘主持貴陽書院。自此,一直不廢講學,尤其晚年,弟子彌眾。《傳習錄》説:“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
王陽明心學理論大要有二:一為“致良知”,一為“知行合一”。“致良知”源於孟子的“性善説”,《傳習錄》指出,“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所同具者也”。但良知“不能不昏蔽于物欲”,“致良知”就是去除昏蔽良知之物欲的功夫。如何去除昏蔽良知之物欲?“須學以去其昏蔽”。教育家的天職即啟發學子“去其昏蔽”。王陽明心學雖強調向心向內求善,但又特別強調實踐的功夫,所謂“知行合一”,故而其心學理論在於教化人心經世致用。《傳習錄》説:“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而禍亂相尋于無窮矣!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王陽明捨身傳道救世之心於此可見一斑。
最後,王陽明追求成為“三不朽”之完人。“完人”並非沒有缺點,而指王陽明“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兼具。王陽明為國則忠,事親則孝,交友則信,處事則義,克己勤勉,巨著皇皇,其道德文章無需多言,僅就其事功而言,在有明一代少有人比肩。《王陽明全集·年譜》載王陽明年幼在京師曾出遊居庸關,“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觀其一生,無論在京都或地方,為官政績均頗卓著:正德年間平定各地匪寇,生擒朱宸濠,威震朝野;晚年出征思田,聲名遠播。一個具有“經略四方之志”又躬身踐行甚而“知其不可而為”的人,即使官場失意而退歸鄉園,豈能忘懷天下?
《光明日報》( 2022年07月18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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