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岸瑛(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史論系主任)
七月的一天,來到鐘蜀珩、劉巨德先生的山中畫室。畫室與張仃先生故居毗鄰,依山而建,拾級而下,草木叢生,山勢崆峒。十年動亂結束後,劉巨德、鐘蜀珩夫婦先後考取龐薰琹、吳冠中的研究生,從雲南回母校與壯心未已的先生們重聚,在80年代的春光中重走光華之路。光華之路,是新中國藝術、設計史上一條未競之路,以裝飾美化人民生活為宗旨,以形式研究為基礎,融匯古今中西而探索一條文化藝術領域的中華復興之路。如今,有著篳路藍縷之功的老先生們已相繼仙逝,他們所開創的教學傳統在學院文脈中延續;他們所留下的精神遺産,依然在活態傳承,不斷結出新的碩果。數十年來,劉巨德、鐘蜀珩夫婦自覺地守護著這份精神遺産,通過勤勤懇懇的藝術勞作,為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開拓耕耘。
2017年7月12日于鐘蜀珩工作室,中為鐘蜀珩先生,左為作者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兩位先生的畫室面積不大,甚至略顯跼踀,卻充滿了虔敬的工作氛圍。鍾先生工作時顏料和畫具要擺放得整整齊齊,要等一切準備就緒,周邊清靜了,才能開始動筆。鍾先生説,這是為了作畫時更加專注,不至於手忙腳亂。畫室中擺放著兩組剛剛完成的油畫作品,一組三聯畫佔據著整個主墻面,描繪了夏日裏綠意盎然、光影流動的荷塘;另一幅畫背靠另一堵墻,描繪了胡麻花盛開的草原。綠色調不好把握,因此格外需要耐心。這兩組作品,鍾先生畫了很長時間了,有時候一整天都不見大的動靜,只是在局部處理一些色彩關係的細節。“荷花給我的感覺是聖潔的,有佛性的東西在裏面,包含著無限生機。我看過很多荷塘,包括愛荷華州無邊無際的大荷塘。荷塘是一種大氣象,有無盡的東西在裏面,生機勃勃,光色不停地流動變化,綠色互相映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直想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但是對景寫生不可能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鍾先生一面端詳自己的作品,一面斷斷續續地講述自己的創作心得,直到從天窗灑落的陽光西斜,不再干擾到畫布上的光影明暗,才放心讓我們欣賞。
《荷》,布面油彩,210×600釐米,2017年
走近前看畫面,每一個局部都由細微、抽象的色彩關係構成,有些像莫奈所畫的巨幅睡蓮。晚年的莫奈曾對來訪的畫商詹泊爾感嘆説,“我是在力求掌握那瞬間的色彩,我要表現那不可捉摸的無形的東西。這説來也是我本身的毛病。光線已經消失,但是色彩還在,這怎麼處理,真傷透了腦筋啊。色彩,不論什麼色彩,壽命只有秒把鐘,有時頂多三四分鐘,這怎麼辦。三四分鐘怎麼能畫得及?色彩一消失,你就得停筆!唉,真要我的命,畫畫真要我的命!”在融合中西的繪畫之路上,鍾先生的創作感悟是與印象派相通的。從德拉克洛瓦到印象派,使得西方繪畫偏離了以素描為基石的古典繪畫體系,促使色彩獲得獨立的情感表現價值,並最終走向完全的抽象——色彩音樂。鍾先生也同樣在音樂的意義上去理解色彩,並把繪畫的內在結構理解為抽象的,但她始終沒有放棄繪畫中的具象因素,以及對自然的東方式的靜觀冥想。
在她看來,音樂是藝術中的藝術,不依賴於具象,是藝術中創作體系最嚴密的;作畫好比作曲,有主調,有強弱,畫家不得不把大量時間花在控制畫面的音調關係上,不能離開抽象一步;在給學生上色彩課時,她所要求的也是不受具象干擾的抽象訓練,她擺放的靜物體現出一種抽象的結構。然而,她和她的老師吳冠中一樣,最終主張風箏不斷線。在她看來,抽象畫總要與人對自然的某種感受相呼應,才能打動人。她認為,繪畫是平面的幻覺,應在意幻覺與人的親和關係。畫在似與不似之間,現實中沒有這樣的荷塘,但是看了畫中的荷塘,卻能讓人感受到一個更為生動、更為真切的荷塘。這荷塘,有著平面中的深遠,混沌中的微茫,就像古代的山水畫,能夠讓觀者走進自然的深處。
《荷》,布面油彩,210×600釐米,2017年(局部)
在《尋歸自然》一文中,鍾先生説,“西方藝術注重科學規律,特別是現代藝術對視覺規律的研究,使西方藝術家無論在造型還是色彩的表現上,都能達到非常強烈的視覺效果……東方藝術受詩學和哲學的影響,在畫面中體驗著如雲似水的運動變幻,尋求與自然生命精神的和諧。東方藝術的境界博大深遠,文化上可以做到海納百川。我崇尚東方藝術的美學境界,同時也認識到藝術的科學規律在藝術表現中性命攸關的作用”。在教學和研究的過程中,鍾先生推崇印象派以來的西方色彩體系,創造性地闡發了明度作為色彩骨骼的重要意義,也注意色彩科學在創作中的應用,但是這些理性的東西,歸根結底是要為感性服務的。一個藝術家的感性,除了與生俱來的個人性情以外,也與養育他的文化土壤相關。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也信奉神秘主義的通神論,但這種神秘主義是從歐幾裏德、柏拉圖的宇宙觀裏演化出來的,將宇宙的本源理解為數學秩序,這與中國人所理解的變動不居的宇宙是有所不同的。
在融匯中西的藝術道路上,鍾先生所取的立場實際上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雖然她與塞尚、梵谷、馬蒂斯和康定斯基惺惺相惜,但從心性上更接近於古代的山水畫家。這使她的《荷塘》不同於莫奈的《睡蓮》,而帶有寫意水墨的味道。在《尋歸自然》一文中,她由衷地讚美宋代山水畫,“宋人作畫注重觀察自然與生活,宋代山水畫的面貌是與自然親和的,但它那宏偉幽深的空間效果並不依賴科學的透視法,它表現光感亦非靠自然主義的光影,而是以非常成熟的美學觀,引導出‘俯仰自得、遊心太玄’的高遠、深遠、平遠的空間表現手段,它在充實中表達了將自身融于自然和諧的忘我精神,而這正是藝術最高妙最美麗的境界”。《荷塘》中也有強烈的光感,但是鍾先生強調説,這種光並非自然的光,她所畫的荷塘,也並非對景寫生的結果。
受蘇俄寫實主義影響,寫生一度是挽救山水畫的“靈丹妙藥”。吳冠中的“搬家寫生法”以及對“形式美”、“抽象美”的強調,從表面看是從西方古典主義轉向西方現代主義,從深層來看,卻是向東方審美的回歸。鍾先生曾隨吳先生外出寫生,吳先生特殊的“寫生法”給了她強烈的影響。西方人所畫的風景和靜物,在某種意義上是死的、靜止的對象,而中國人所理解的寫生,卻要在某種意義上“攝取”對象的魂魄。《荷塘》並不脫離作者所觀看、體驗過的荷塘,卻又不是對景寫生的産物,更不是從照片上“扣”下來的風景,而是在漫長的生命體驗中孕育成形的心相。奇妙的是,這心相並不是靜止的,而是氣象萬千、週游變化的,與之呼應的色彩和空間關係也因此搖曳生姿、變幻莫測。這樣的藝術創作,正在於一呼一吸之間,吸入自然之氣,呼出形式之美。她在《尋歸自然》中説,“繪畫是在誠實的心境下孤獨進行的工作。我在作畫時只是在試圖用繪畫的語言盡可能地和自然對話,哪怕觀察到的只是一束光或一陣輕風吹來的絨毛,我要對它説我是怎樣感受它的存在,理解它的靈魂。我為自己在生命過程中能與自然交流而體驗到存在感到快樂”。在這裡,自然並非作為理性觀照的對象而存在,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是一種交流關係。
鍾先生以同樣的態度對待“靜物”與“模特”。給劉先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如何去畫一根蘿蔔。“我畫蘿蔔,托起它,一個沉甸甸的透明的白色胴體,展示著自然賦予生命的鮮活與高貴,一小點嫩綠的蘿蔔纓滋生在端頭,體態碩大簡潔,涼涼的,潤潤的,能嗅到它的清香”。(鐘蜀珩,《畫隨心緣》)有評論家説,塞尚像個瞎子一樣畫畫,這是指他超越了西方古典繪畫的視覺中心主義,開始用繪畫表現觸覺和重量感。鍾先生作為一個東方的畫家,並無這樣的禁忌,從多重感官、從心靈去感受對象,對於她而言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稟賦。在《尋歸自然》一文中,她曾這樣總結道,“如果是以心靈指導視覺,觀察自然就不應局限在眼睛”。在西方美學中,類似的意思常常被笨拙地表達為“通感”、“統覺”或“想像力”,世界的表像建立在感官的基礎之上,藝術形像是對感覺材料的加工與綜合。在東方美學中,心靈映照萬物,人與萬物同呼吸,卻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萬物靜觀皆自得,這裡的靜觀,並不是指先用眼睛看,然後用大腦去加工處理,而是張開眼就看到了萬物。用鍾先生喜歡的一句詩來形容,也即“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小川》,布面油彩 100×80釐米,1993年
她用心看“靜物”,也用心去看“模特”。她面對人物寫生時,人是可以隨意走動的。油畫作品《小川》(1993)畫的是一位彈吉他的姑娘。這位姑娘是常來她家做客的一位朋友,聊天、彈琴、吃零食,最打動她的是她沉浸在音樂中的那種狀態。這幅畫不僅抓住了小川彈琴時的神態,而且通過微妙的色彩變化,捕捉到像音樂一樣流動的光。鍾先生説,人也是來自原始的氣,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是活的,自然也是活的。氣化生萬物,宇宙萬物都在流動變化中,藝術家在混沌中體會自然,葉非葉,花非花,形也好,光也好,都在流動中,沒有什麼是不可變化的。繪畫既要超越現實,又要回歸自然。在她看來,畫蘿蔔,理所當然要抱著聽,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畫家要走到自然的內心裏去,而不是抄摹自然的表面。當直面這樣的自然時,她有時會感動到落淚。
她的每一次創作都是與自然的一次新的對話,都是一個新的開始,無成例可循。“我畫畫笨,沒有明確的語言風格,畫畫時顧不上想這些問題。每次畫畫都是看著對象感受。對著空白的畫布,油然而生敬畏之感。心中也是空白,沒有現成的繪畫語言和風格,每次面對一個對象,都是重新開始,完全是全新的”。鍾先生如此分享她的創作“經驗”——與梅洛龐蒂筆下的塞尚和賈科梅蒂類似,儘管已經掌握了嫺熟的技法,每次作畫卻如毫無經驗的初學者。
從中央美院附中到中央工藝美院,鍾先生接觸到了兩種不同的藝術教學傳統,尤其是讀研期間,那時的中央工藝美院,迎來了建校後第二個黃金髮展時期。龐薰琹平反昭雪,滿懷熱情重走光華之路,張仃倡導畢加索加城隍廟,吳冠中堂堂正正拿起畫筆,進入人生中最輝煌的創作時期。鍾先生隨吳冠中學習,耳濡目染,近距離感受先生剛烈如火的藝術激情。吳冠中遺憾于她不夠狂放,然柳貴乎垂,不垂則可無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性。鍾先生溫和質樸,外柔內剛,不喜歡強勢的、人為的東西,喜歡在自然而然之處發現奇特之處,習慣於慢工出細活。她在色彩方面有極強的天賦,但是她從不賣弄,甚至經常産生自我懷疑。在漫長的自我搏鬥式的創作過程中,尋常之物終究變得不同尋常。
《聖誕卡》,布面丙烯,80×100釐米,2005年
丙烯畫《聖誕卡》(2005)是一幅自畫像,看似再現了日常的、瑣屑的生活場景,卻處處充滿了不尋常。讀信人似乎重新回到了往昔,周圍的環境既真實又不真實,人薄如紙,紙透如光,流光溢彩。這幅畫的動機,來自於遠方朋友寄來的摺紙賀卡,賀卡前後翻轉的平面構成了畫面的核心,向上翻轉的桌面加強了整幅畫的平面感,同時又形成了一種環繞式的構圖,使得賀卡上的鴿子展翅欲飛。看慣了馬蒂斯、畢加索畫風的人,對於這種平面化的空間處理方式或許不會感覺陌生,但這幅畫真正不同尋常之處,在於細微的筆觸、不連貫的線條、微妙的色彩明度與漸變。據説,百雅軒做了26版才將它複製成版畫,這就是它既搶眼又耐看的原因。
《馬頭琴的傳説》,布面油彩,180×290釐米,2013 年
在明顯帶有傳奇色彩的《馬頭琴的傳説》(2013)中,最吸引我們的首先不是文學敘事,而是溫潤如玉、細緻入微的色調。在心理距離上,它與我們若即若離,如同一件隨身攜帶的寶玉,在近距離的把玩中,顯出遠方的神秘與奇異。這種溫潤如玉的感覺,在1976年創作于雲南的油畫作品《彈口弦》中已經形成,那一年是中國歷史上天翻地覆的一年,而這幅畫卻如此平靜地將永恒與神聖賜予了滿目瘡痍的大地。了解她的劉巨德先生如此評價説,“她的畫平凡奇特,樸實耐看,優雅,高貴,有時帶些憂鬱,重視境界,無論是畫蘿蔔,牧羊女,還是自畫像……她畫畫慢,是柔性的,但也很剛烈,在寧靜中有一種昇華。她的感悟不是書上來的,而是直覺中來的。80年代初讀研究生時,她説了一句話,‘畫一定要有宇宙感’,使我如遇天啟。她的畫,抽像是骨頭,色彩是肌膚,外面是具象的,隱含的是抽象的,在似與不似之間,在超自然與自然之間,在微妙與微茫之間……”
《彈口弦》,布面油彩,129x113釐米,1976年
劉先生謙虛地説,在很多方面鍾先生都是他的老師,而鍾先生卻更為謙遜地説,迄今為止,她想畫的畫一張都沒有畫出來。兩位先生所選擇的藝術道路不盡相同,作品風貌也有較大的差異,但在精神追求方面卻有異曲同工之處。讀兩位先生的畫,感受到的不僅有形式美、裝飾美、抽象美,還能直觀地感受到這些美誕生的緣由。無論是劉先生還是鍾先生的畫,人們看了以後都不會簡單地説,“哦,這是中央工藝的風格”,而是首當其衝地感受到它們的真摯和獨一無二,進而感到它們是從一個延續的傳統、從某種更為博大的本源中生長出來的。劉先生將藝術理解為“替天行道”,在混沌中開天闢地、開物成務。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而鍾先生的藝術創作,則更像是一種舒緩的呼吸運動,竭力使人的短促的呼吸與自然的綿長的呼吸達到協調,同時又在一呼一吸之間,讓觀者聽見藝術家的心跳,感受到春風十里的人間溫情。
展覽資訊:
中國美術館學術邀請系列展:尋歸自然——鐘蜀珩繪畫作品展
展覽時間:2017-10-20 至 2017-10-29
主辦單位:中國美術館、清華大學、中國美術家協會
展覽場地:中國美術館7號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