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中國網

在“和平”被賦予“鳥”之前,如何看見一隻鳥?

在“和平”被賦予“鳥”之前,如何看見一隻鳥?

時間: 2025-12-03 16:09:26 | 來源: 藝術中國

展覽現場 圖源/天目裏美術館

文_李芷葳

2025年11月18日起,杭州BY ART MATTERS天目裏美術館的展廳與水鏡廣場,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思想劇場。藝術家吳山專與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爾(Inga Svala Thorsdottir & Wu Shanzhuan)的大型個展“鳥先於和平”在此揭幕。這不僅僅是對兩位藝術家三十餘年來豐富作品的回顧,更是一次思想的漫遊。跟隨策展人劉畑博士的精巧佈局,觀眾的思維將像鳥兒一樣振開翅膀,穿梭在由14個核心“詞條”構築的星系中,觀賞詞語、手稿、圖像和物品交織而成的宇宙。在這裡,一切我們習以為常的認知——語言的意義、物的價值、自然的屬性、身份的歸屬——都被巧妙地懸置、拆解,以全新的視角得以組裝。

鳥兒拉開解構的序幕

展覽的標題本身,就是一把進入藝術家思想宇宙的鑰匙。“鳥先於和平”,一個看似不言自明卻又充滿悖論的陳述。它直指我們認知事物的觀念機制:是先有實在的“物”(鳥),還是先有我們賦予其的“意義”(和平)?藝術家以近乎禪宗公案般的犀利揭示,我們往往活在一個由符號和意義編織的“二手現實”中,卻誤以為那就是世界本身。本次展覽正是從解構這個“二手現實”入手,邀請觀眾踏上親近事物本質的思想解放之旅。

《鳥先於和平》 圖源/天目裏美術館

顏色和尺寸來自於馬奈的《草地午餐》。條碼與流通消費相關,該作品代表著將無形的錢轉化成觀念藝術 《買就是創造》 攝影/李芷葳

步入展廳,觀眾首先被前廳數十個多彩的霓虹燈Logo所包圍,它們如同閃爍的思維節點,暗示了此次展覽的觀念線索。吳山專與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爾自1990年代合作伊始,便以語言作為首要的批判材料。他們提出了“回答先於提問”的洞見這種對語言結構的懷疑,在作品 《完美的括弧》 中得到了極致的體現。

展覽現場 攝影/李芷葳

策展人劉畑和孫漫在導覽中提到,藝術家發現“括弧”是一個絕佳的思想容器。它既是多餘,又是補充,既封閉,又開放,既一無所有,又可以容納無限。它本身不具備任何意義,但是可以包容萬物,承載任何東西,恰似西方哲學源頭轉机化理型與模倣物的容器chora,又像東方思想裏孕育陰陽、生成萬物的“虛”,東西方傳統竟在藝術家的語言符號遊戲中彼此交匯。令人思考,是否虛與實、空與滿,這兩對藝術中尤為重要的概念,也可以通過括弧得以具象化,並在當代性中重獲的生機?

《完美括弧》 圖源/天目裏美術館

更進一步,藝術家甚至在“括弧”的形式基礎上發展出“擴旋”,用這種看似簡單的語法工具重構了藝術史經典肖像,完成了一場對經典符號系統幽默而深刻的“篡改”。

《完美括弧》 攝影/李芷葳

而在吳山專的個人作品部分,對語言的實驗走向了更具東方哲學深度的層面。他的 《心經》 系列作品,將這部深邃的佛教經典進行了視覺轉化。正如導覽所述,他並非抄經,而是“譯經”——將每一個漢字旋轉、拼接,轉化為類似“卍”字符號的圖騰單元,甚至為每個字生成了獨特的“二維碼”。這一過程,是語言從表意到形式,再從形式到圖像的躍遷。文字的意義被暫時擱置,其視覺的、結構的、甚至數字化的潛能被無限放大。這既延續了吳山專自“八五新潮”以來對漢字的長期癡迷,也讓我們思考:在當代語境下,古老的智慧將以何種形態得以傳承和顯現?是恪守其義,還是解放其形?這無疑是藝術家在“出世”的哲思與“入世”的傳播之間所做的巧妙平衡。

《心經》 攝影/李芷葳

物的“粉化”帶來“物權”歸還

如果説對語言的解構是破除了“意義”的迷思,那麼兩位藝術家對“物”體系的批判,則是要解放被意義所綁架的實體。他們的創作,是一場為“物”爭取自身權利的平權運動。

《粉化服務》 攝影/李芷葳

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爾姓氏的意思是 “雷神的女兒”,她以此之名,創立“粉化服務”,將戒指、咖啡杯、購物車等日常物品逐一粉碎。這一行為並非對物實體的簡單摧毀,而一種徹底的“祛魅”。通過物理上的解體、消滅,物品被賦予的社會功能、情感價值、品牌光環瞬間崩塌,回歸為純粹的、無差別的物質粉末。這無疑是對消費主義“點石成金”魔術最徹底的否定。

在工作中的英格 攝影/李芷葳

“粉化”是毀滅性的批判,而 《物權宣言》 則是一次建設性的重構。藝術家戲倣《人權宣言》,將其逐字修訂為《物權宣言》,將“人權”替換為“物權”,“奴隸”替換為“單用”,試圖顛覆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倡導一種“去人類中心”的世界觀。在《一個欣賞》系列中,他們的行為更是充滿挑釁與幽默:用杜尚的雪鏟作品《斷臂之前》去鏟雪,向美術館收藏的小便池《泉》中小便。他們稱此為對作品的“欣賞”,實則是將藝術品從神聖的祭壇上請下來,歸還其作為“物”的原本功能與物性尊嚴。這要求我們重新思考人與物之間的關係,不是佔有與被佔有,而是共在與尊重。

《蔬果樂》 圖源/天目裏美術館

這種對物性的探索,在作品 《蔬果樂》 中呈現出一種充滿生命律動的哲學觀。策展人向我們解釋道,作品並非單純展示腐爛,而是呈現一種“邊界的打破”。當不同的蔬果被無差別地散佈在床上,任其一同腐敗、滋生黴菌、融為一體時,個體性的消亡恰恰促成了整體性的交融。這不僅是關於生命迴圈的寓言,更是對“物權”思想的終極探索,我們能否平等地看待一個新鮮蘋果和一堆腐爛的物質?我們宣稱的“物的權利”,是否只能賦予那些符合人類審美和實用標準的物?

自然之思與烏托邦的種子

藝術家的批判視野,從語言和物,進一步擴展至人與自然的關係以及全球化的宏大敘事。

《自然是一輛計程車》試圖表達,人類使用自然,正如使用計程車:招手即停,按需付費,下車即忘。自然被簡化為一種可計量的、工具性的服務。在場館之外,水鏡廣場也被納入展陳空間,一輛杭州本地計程車停泊其中,抽象的生態危機就這樣錨定在一個習以為常的具體物件上,迫使觀眾反思自身與自然環境那種功利性的、缺乏敬畏的關係。

《自然是一輛計程車》 圖源/天目裏美術館

《自然是一輛計程車》 攝影/李芷葳

《二手水》繼續深入解構“自然”概念。英格將瓶裝水倒回維多利亞港,製造了一個觀念悖論:何為“純凈水”?何為“自然”?我們觀念上認為直接接觸到的自然水源,究竟是經過幾手過濾才抵達我們喉間?策展人在導覽中引申道,不只是水,我們所經歷的現實,我們接收到的資訊流(stream),都是經過社會系統過濾和分配的版本,何嘗不是另一種“二手水”?

《二手水》 攝影/李芷葳

在全球化議題上,《溫戰》 和 《黃色飛行》 展現了藝術家的前瞻性。《溫戰》 以北極冰層為舞臺,將“溫度”而非意識形態作為新的政治變數,精準地描述了當下氣候政治中那種既非冷戰也非熱戰的、複雜多變的博弈狀態。而 《黃色飛行》則以國際機場的轉机區為隱喻,刻畫了全球化時代個體的懸浮感。在無限期的“轉机”中,身份認同被延遲,人處於一種“之間”的狀態,這既是一種迷失,也未嘗不是一種從身份政治牢籠中暫時逃脫的自由。

《黃色飛行》 攝影/李芷葳

在解構之餘,吳山專與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爾的藝術世界中,也蘊含著建構的渴望。英格的 “BORG” 項目(意為“城市”),構想了一座位於現實邊緣、屬於可能性的理想城市。在批判的盡頭,是對人與自然關係的重新探索,是對理想生活模態的重建。兩位藝術家自身的生活,也是其藝術理念的實踐:作為人生伴侶與創作夥伴,他們使用非任何一方母語的“中立語言”交流,在冰島、中國、德國等多地生活。這種“國際公民”的狀態,本身就是對固定身份和單一文化敘事的超越。

《BORG》 攝影/李芷葳

“鳥先於和平”展覽,如同一部立體的、可漫步其中的哲學論著。它通過千余件作品與手稿,系統性地呈現了吳山專與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爾長達三十餘年的思想共振。當我們遊覽過這個由“兩個人”出發所構建的龐大觀念宇宙,當我們離開展廳,重新走入充斥著符號、商品和既定敘事的世界時,或許會獲得一種新的敏感:我們會注意到一隻鳥的本身,而非它被賦予的象徵意義;我們會反思一杯水的來歷,而非理所當然地飲用;我們甚至會開始質疑那些脫口而出的詞彙背後的權力結構。這,正是“鳥先於和平”所播下的種子——它提醒我們,在群星被連成星座之前,在“和平”被賦予“鳥”之前,存在著一個更為本真、充滿無限可能性的世界。而藝術,正是我們重返原初世界,並嘗試在其中建構新烏托邦的途徑。

《從紙到紙》 圖源/天目裏美術館

在“和平”被賦予“鳥”之前,如何看見一隻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