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帝國的藝術博物館》 [德]哈恩斯-克裏斯蒂安·羅爾著
希特勒最初懷有藝術野心,想做米開朗琪羅那樣的畫家。惜哉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在維也納街頭流浪之時,以畫明信片勉強度日。登上第三帝國總理寶座之後,他對繪畫癡心未改,對家鄉林茨未能忘懷,要在那裏建立藝術博物館,於是便有了所謂的“林茨特別任務”。
哈恩斯-克裏斯蒂安·羅爾(HannsChristianLoehr)畢業于波恩大學,獲博士學位,自2002年在柏林自由大學國際文化公共媒體交流史研究室工作。《第三帝國的藝術博物館:希特勒與“林茨特別任務”》之外,羅爾還著有《鐵腕收藏者赫爾曼·戈林:第三帝國的藝術和腐敗》。1933年至 1945年間,第三帝國藝術品的流轉和交易成千上萬件,那些一眼看去無可指責做得很漂亮的交易的背後往往是巧取豪奪,甚至浸透著血淚。《第三帝國的藝術博物館》一書就是要將這些交易送上檢驗臺、審判臺。這裡就免不了有繁瑣的考證,我有時就一筆帶過,而將介紹的重點放在“作為畫家和藝術品收藏人的元首”的第二章。
我們知道,納粹不光有衝鋒隊、黨衛軍、蓋世太保,有高精尖的武器,有集中營、焚屍爐、滅絕營,他們還有“文”的一手。戈培爾善於耍嘴皮子、筆桿子;希特勒也曾舞文弄墨,寫出《我的奮鬥》。在他1933年粉墨登場當上了第三帝國總理之前,一直唸唸不忘的是他的藝術夢。羅爾的書披露:“他曾向一個朋友坦陳,他的生活目標就是要成為米開朗琪羅那樣的藝術家。……如果沒有1918年的潰敗,他就不會成為一個政治家。”可他學習不專心,成績一般,缺乏過人的藝術才能,愛在街頭遊蕩。兩次投考維也納藝術學院兩次都名落孫山。接下來不得不靠臨摹明信片艱難度日。1913年到了慕尼黑,他的“藝術生涯”有了明顯的改觀。他創作的油畫賣得不錯,他甚至給妹妹寶拉寄去一百帝國馬克,那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款項。一戰當兵期間,他還為前線報刊提供畫稿。從政之後,他抽空作畫。甚至在當了總理之後,他還是鉛筆隨身帶,有空畫起來。在其內心深處,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個藝術家。他曾對一個應受處罰的破産藝術家網開一面:“這個人是藝術家,我自己也是藝術家,藝術家不懂得金融交易。”希特勒的私人攝影師海因裏希·霍夫曼曾這樣恭維他的主人:藝術家的氣質乃是希特勒最本質的特徵。
希特勒上臺不久便要在慕尼黑建造德意志藝術大廈。1933年10月15日,秋高氣爽,數以千計的慕尼黑人來到開闊的四方形場地,彩旗飄飄,樂隊奏起希特勒最鍾愛的音樂家理查德·瓦格納的“紐倫堡的民歌手”,一派莊重喜慶的氣氛。時辰已到,希特勒健步登上主席臺,一個身著中世紀服裝的泥瓦匠遞給他一把銀光閃閃的榔頭,希特勒要為藝術大廈奠基,他二話不説,拎起榔頭便砸向基石。榔頭碰石頭硬碰硬,榔頭哪能碰得贏?只聽到“嘎”的一聲,榔頭崩裂。希特勒面色灰白,全場死寂一片。還是宣傳部長戈培爾反應機敏,説“總理這一榔頭砸得穩準狠”。可這也消除不了他心頭的不快,關在房子裏幾天不出來。建築師特魯斯特也為此病倒,幾個月後便一命嗚呼。藝術大廈乃是他于1925年親自畫出的設計草圖,也是新生納粹德國的形象工程,希特勒這一砸給弄砸了,不祥之兆籠罩在慕尼黑的上空。
一戰後的十年,希特勒的藝術熱情一方面轉向建築設計,另一方面就是熱衷藝術品的收藏。當時著名的建築設計師特魯斯特是他的密友,並深受其影響。後來他又結識了天才的建築師阿爾貝特·施佩爾(AlbertSpeer,1905-1981),並將其任命為軍備部長。施佩爾善於將希特勒的建築草圖加工成真正的設計圖。1945年他臨危受命,要他將德國所有的基礎設施徹底乾淨地加以破壞,可他沒有執行希特勒的這一命令,所以在1946年紐倫堡國際法庭對他審判時,免他一死,但判他二十年徒刑。2008年他的兒子曾來同濟中德學院作報告,子承父業,講的也是建築藝術。這都是筆者的題外之話,就此打住。
希特勒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就開始收集藝術品,他特別喜歡施皮茨韋格(CarlSpitzweg,1808-1888),曾托畫商代購他的作品。當上總理,意味著權和錢的大幅度增加,其收藏欲也是水漲船高。只要是他認定了的作品,便會不惜代價地買來。柏林畫商卡爾·哈伯施托克是希特勒購畫的委託者。可他用人有疑,有時為買一幅畫同時委託兩個人,兩個委託人在拍賣行裏競相抬價的情況也不鮮見。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繪畫收藏漸漸發展成一種癡迷。他在貝爾格霍夫別墅裏親自帶人挂畫,他經常談論那些屬於他本人的畫兒。建築和藝術是電池,給他的心靈提供能量。他曾説:“沒有藝術使我放鬆,我會變成什麼樣啊!?”
他收藏的興趣中心是德國浪漫派的畫家,前面提到的施皮茨韋格就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呂茨納、德弗雷格爾、馬卡特等。荷蘭的倫勃朗也曾喚起他的興趣,因為他認為倫勃朗是“真正的雅利安人”。希特勒還偏愛色彩明朗的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畫作,這是因為一戰中他中了煤氣,眼睛對色彩失去敏銳的感受力,只有色彩明朗的畫品才會使他賞心悅目。
希特勒是大獨裁者,是罕見的政治動物,他的藝術偏好總歸脫離不了政治和意識形態。他最容忍不得現代派藝術,罵現代派藝術家是“瘋子和頹廢派”,他們的作品是“畸形的糊塗亂抹”。所謂退化頹廢(Entartung)一詞原先來自猶太批評家馬克斯·諾爾,早在1893年他就開始批評現代派藝術。希特勒強調形式上的現實主義,要求忠於自然的複製。在維也納時期,他就已要求細節的精確,後來他又將這種美學原則提升到意識形態的高度。
希特勒的核心價值乃是他的人種學。妄稱世界諸人種中雅利安人血統最高貴,而日耳曼人,主要是德意志人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北歐人,則是最純粹的雅利安人。雅利安人是“文化的創造者”,其他民族則是“文化的承受者”,猶太民族更是被貶為“文化的毀滅者”。他認定,藝術是“大眾真實心靈的最深刻的表達”,所以他偏愛民間題材的藝術品;他要求文學藝術題材貼近民眾,易於為民眾理解和接受。他曾提出,“德意志的就是明快的”,這句語錄在當時不脛而走,成為藝術創作的指導原則。他推崇浪漫派畫家,認為他們是“真正美好藝術的代表”。他對浪漫主義的迷戀導致他的種族主義極權主義政治最後的破産。德國著名作家呂迪格·薩弗蘭斯基(RudigerSafranski)曾在其《論浪漫派》一書的前言中説:“納粹難道是浪漫嗎?與其説它是狂野的浪漫主義還不如説它是反常怪異的反理性主義。”他還説:“浪漫有益於詩,卻有害於政治,一旦它誤入政治歧途的話,就會開始出現種種問題。”
希特勒將政治和藝術置於相互聯繫之中。因為在他看來,政治在藝術中表達自己,藝術反過來促進加強國家政權。他將政治和藝術簡單並列、認為兩者相互影響的信念,表明他要以意識形態和藝術去推行政治。在他的提倡下,第三帝國曾出現“一個德意志前所未有的藝術繁榮的盛況”。然而虛假的繁榮並沒有與他的中世紀式的暴虐統治相得益彰。
希特勒在積極推行藝術為政治服務的同時,對那些異議藝術家展開了嚴酷的迫害。他在一次集會上發誓要對那些反人種觀念的藝術家進行一場“掃蕩戰”,清洗“空談家、半吊子藝術家和藝術騙子”。為了配合元首的講話,帝國宣傳部長戈培爾組織了一次“墮落頹廢藝術展”。自印象派以來的各種現代流派,特別是德國所特有的表現主義流派,都被説成是“頹廢派”。1937年夏天,他所建立起來的一個委員會審查了三十二批官方收藏的畫品,其中有六百幅被定性為“墮落頹廢藝術品”。上面所説的德意志藝術大廈還是建成了,就在這個藝術大廈展覽開幕的當天,在僅隔幾條街的地方“墮落頹廢藝術展”也開幕了。戈培爾想通過“黑白對照,獎懲分明”對“頹廢藝術家”來個下馬威。被戴上“頹廢”帽子的有恩斯特·巴拉赫(ErnstBarlach)、馬克斯·貝克曼(MaxBeckmann)、保羅·克萊(PaulKlee)、馬克斯·利伯曼 (MaxLiebermann)和埃米爾·諾爾德(EmilNolde)的油畫。這個畫展在慕尼黑一直辦到1937年的10月,後來又到其他城市巡展。筆者在德期間曾參觀一個畫展,有幅畫就叫《參觀頹廢派畫展》。只見等候參觀的人群排成彎彎曲曲又粗又長的隊伍,顯得遙不可及的展廳就是他們的目標。真正的藝術不怕你當權者貼上什麼標簽,你批你的,我看我的,而且這又是名正言順。
被戴上“墮落藝術品”帽子而遭致沒收的油畫和版畫越來越多,納粹並沒有將其付之一炬,而是通過畫商的運作賣到了國外。希特勒談及此事時説是“鉅額交易”,看來是賺取了大量外匯。拿出一部分補償交出“頹廢藝術品”的博物館,剩下的錢來完成希特勒的其他藝術項目。
希特勒是奧地利人,林茨乃是他的故鄉。後來他認為只有德意志帝國才能擔當統治世界的“天降大任”,於是改換門庭,搖身一變,成了德國人。1938年3月他更是吞併了故國奧地利,宣佈奧地利為“德國地區”。應該説當時奧國民眾大多是敲鑼打鼓高聲歡呼來迎接德國軍隊的,但還是有人奮起反抗,從電影《音樂之聲》可看出其中的情景。蓋世太保就抓捕反對派,並對其財産收藏加以沒收;猶太人的藝術品也成了納粹黨人的囊中之物。最後將沒收充公的都送進維也納的一座大樓裏。這時風傳,奧地利的國寶要被運到德國,德奧雖説同文同種,可也引起奧國民眾的議論洶洶。根據納粹制定的“元首優先”的原則,此事交由希特勒親自處理。他指示,將這一萬件的收藏品分散到奧地利的小城市,要挑選最好的藝術品留給他的故鄉林茨的博物館。希特勒早在其青年時代就想把這個多瑙河畔的林茨建成一個新的文化中心。1941年3月希特勒在戈培爾的陪同下榮歸故里,考察那裏的建設情況。希特勒宣稱,要把林茨建成“多瑙河畔最美的城市”;戈培爾幫腔,這將成為“德國的布達佩斯”。甚至要和維也納雙峰並峙,兩水分流,並駕齊驅。按照計劃,要建帶有廊柱門廳的平頂大樓,還要建造電影製片廠、話劇院、尼伯龍根大橋;他們調來了全德最出色的設計師建築師。希特勒要在1950年完成改造林茨的計劃。然而人算不如天算,1945年5月他便舉槍自裁,“林茨的特別任務”也化成了一場春夢。
希特勒是個大獨裁者,是個反人類的殺人魔王。可他對建築和繪畫藝術相當熱衷,也相當內行。為了彌補自己在這方面的不足,他還聘任問計于有關的專家。路德維希·特魯斯特和阿爾伯特·施佩爾都是在建築方面的一時之選;漢斯·波色和赫爾曼·福斯也都是鑒賞藝術品方面的專才,他們也都是希特勒在建築和繪畫方面的顧問和參謀。畫商哈伯施托克和其私人攝影師霍夫曼也都成了希特勒的經紀人。他背後有強大的國家機器,他又善於“立法”,在“元首優先”的幌子下使得他的巧取豪奪都變成了“合法所得”。在眾神行列中,赫爾曼·戈林也是攫取藝術品的行家,有時甚至成了希特勒的競爭對手,然而在元首面前他總得要退避三舍。
戰後要物歸原主,可巧取豪奪來的成千上萬的藝術品怎能找到其舊時的主人?這牽涉到整個歐洲,甚至全世界。大家都把它們當作唐僧肉,誰能得手誰都想咬它一口。連解放者美國大兵在解放哈爾茨的過程中,竟也偷走了德國皇帝海因裏希四世的遺骨。一百九十一件藏品失蹤,現在還在追索中。這是一部有趣的書,披露了許多的秘辛,使人們看到人的多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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