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石窟壁畫和3D列印的“樓蘭美女”同處一室,悉達多太子騎乘白馬的殘像與當代新疆牛仔的肖像照相對而望……在木木美術館新近開幕的“我和新疆跳舞”夏季群展上,新疆古代藝術與當代藝術翩躚共舞。
“我和新疆跳舞”展覽現場
回顧近年國內有關新疆文化藝術的展覽,著眼于古代的接連涌現,從當代視野出發的則不多。此次群展將當代藝術家們的壁畫臨摹作品、自主創作以及館藏新疆古代藝術品並置呈現,從不同以往的角度探索了這一區域的過去和現在。
展覽現場
木木美術館創始人林瀚本人對絲綢之路、對新疆格外癡迷。“疫情之前每年要去新疆兩三趟,去看壁畫。”他在開幕導覽時提道。在新疆一帶的各大遺址和石窟,林瀚有過許多有趣的探索經歷。這份熱情也促成了木木美術館自2016年起開始將克孜爾石窟壁畫等新疆古代珍品收入館藏,並與新疆龜茲研究院等機構展開學術合作,還在2018年舉辦了一場克孜爾石窟藝術的展覽。
展覽現場(展廳的主題色均取自於新疆壁畫中的常用色彩)
談到本次展覽的主題時,林瀚闡釋道:“新疆所處的地理位置讓它綜合了多種文明,多元而包容。在這裡有點像一個盛大的舞會,而這場舞會從來沒有終止。今天我們許多人關注著新疆,它的歷史和現在都讓人非常著迷。所以這個展覽幾乎都是圍繞著還活著的人——即便這些壁畫臨摹作品,也是出於一顆顆年輕跳動的心對於新疆文化的熱愛。”
壁畫臨摹:對歷史的創造性復現
克孜爾石窟壁畫“飛天”(圖片來自網路)
多位藝術家對新疆古代壁畫的臨摹作品貫穿展覽始終,其中又以克孜爾石窟壁畫居多。林瀚解釋説,克孜爾石窟可以被稱為中國四大石窟之首,它是佛教東進在中國的第一站,比敦煌早了將近兩個世紀。
克孜爾石窟在經歷過種種歷史劫難後,大部分塑像都已被毀,還有80余窟存有精美壁畫,為古代龜茲國的文化遺存。北大考古學院畢業的木木美術館展覽項目主管鄧盈盈補充介紹道,這次展覽的契機之一便是和一位壁畫臨摹藝術家的結緣。在深入了解壁畫臨摹的過程中,他們發現這些作品並非對壁畫藝術單純的再現,而同樣屬於藝術家的個人創作。從對壁畫的選擇到研究,滲透著創作者對臨摹對象的主觀認知,融入了個人的思想情感和創造性的詮釋。
郭峰 《飛天》(局部),300x50cm,宣紙、國畫色,臨摹時間:2014 (原址:克孜爾尕哈石窟第30窟後室頂部;年代:6-8世紀)
展覽中不同藝術家不同風格的壁畫臨摹作品
史曉明、張愛紅夫妻倆是第二代在新疆的石窟裏進行現場臨摹的藝術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攝影技術還很不先進。他們在當時就開始進行臨摹、記錄和研究。石窟大多很高、很遠,能夠親眼看到都已經很不容易,在窟裏作畫的條件更是困難。”鄧盈盈介紹道。
“我們知道壁畫過一天、一個月再去看就已經不一樣了。氧化的程度、空間的條件等都會讓壁畫面臨著顏色變淡或者損落的情況。所以這些臨摹不僅在藝術造詣上非常高,而且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
展覽中復現了藝術家在石窟現場臨摹的場景
史曉明,《四相圖》,83.5x127.5cm,宣紙、國畫礦物顏料,臨摹時間:1990年 (原址:克孜爾石窟第205窟;年代:約西元6世紀)
張愛紅臨摹的《阿難陀》,儘管畫面上存有斑駁損落的痕跡,但依然煥發著令人驚嘆的瑰美。畫中的梵摩那比丘身穿袒右袈裟,體態豐滿,右手支頤,所有所思。其周身飄飛的花朵,在藝術家筆下重新染上了嬌嫩的色彩,仿佛就如千年前初開的模樣。
張愛紅,《阿難陀》,240×127 cm,宣紙、國畫礦物顏料,臨摹時間:1996年
原壁畫出自克孜爾石窟第163窟後甬道左壁;年代:6-7世紀(圖片來自網路)
這件壁畫在歷史上被許多藝術家臨摹過,包括中國研究新疆克孜爾石窟藝術的第一人韓樂然。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韓樂然在繼張大千以中國畫的形式摹繪敦煌壁畫後,開創性地採用油畫、水彩畫等西方繪畫媒介和技法臨摹中國古代壁畫。他在客觀描摹的基礎上,補全殘損的形象以讓畫面更加完整,並在色彩使用上追求古樸的意蘊,還提取壁畫裏的不同元素,重新組織構圖。
對比韓樂然臨摹的《沉睡的佛像 克孜爾》能看出不同藝術家在壁畫臨摹中的主觀創造性(圖片來自網路)
以王岩松為代表的一些藝術家則前往世界各地,找尋、臨摹和研究流失海外的中國古代壁畫。譬如描繪樹蔭下五身僧侶禮拜場景的《僧侶禮拜圖》,原是克孜爾石窟第198窟佛龕右側的壁畫,在1913-1914年間被德國馮•勒柯克的探險隊攫取,如今藏于德國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
王岩松、白翔、管莉,《僧侶禮拜圖》,153×147.5cm,泥板,臨摹時間:2017 (原址:克孜爾石窟第198窟;年代:約西元7世紀)
王岩松的作品採用的是現狀臨摹的形式,也即“以舊臨舊”——客觀複製壁畫的現存狀況,把表面殘缺、脫落、變色等現象如實呈現。對此林瀚講解道:“這種臨摹形式也體現出我國在文物保護過程中觀點與實踐上的轉變,從過去的‘修舊如舊’,到今天的尊重歷史現狀。”
當代藝術創作:與過去對話
烏魯木齊青年攝影師馬海倫攝影作品《新疆時尚指南》,2020年
有關新疆的當代藝術創作和古代壁畫臨摹作品並置於多個展廳內,構成了跨越時空的對話。這些當代藝術家將他們對新疆的關注與思考融入藝術創作,重新審視該地區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傳統,將其與當代藝術建立連接。
已故維族畫家阿布都克裏木·納斯爾丁從新疆壁畫藝術的線條造型、色彩選擇等方面汲取養分。於此同時,他關注新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代表性肖像畫中不再有類似傳統佛教壁畫裏對人物形象的概念化刻畫,取而代之的是生動的個體。
阿布都克裏木作品《黃金時代》,1990年
新疆壁畫藝術中具有鮮明地域特徵的裝飾紋樣也啟發著當代藝術家的創作。藝術家旦兒在近年遊歷新疆進行實地調研的過程中,蒐集到各種各樣用於紡織品、服飾和建築裝飾的紋樣模具,運用於她的創作之中。
旦兒,《雅克西姆-1》,2020
同一展廳內陳列的壁畫臨摹作品《千手觀音》(李冰花,2020)反映出新疆壁畫的裝飾性特徵
出生於新疆的“80後”藝術家趙趙曾不止一次前往塔克拉瑪幹旅行。他的系列作品《與宇宙斷開連接》有關新疆地區遙遠的歷史記憶——他在西域佛教遺址或絲綢之路遺存的圖片上,重新涂畫和書寫一些早已消亡的文字,反映出歷史在人們記憶中模糊而含混的樣子。
趙趙,《與宇宙斷開連接》,2021
同一展廳內,以“神像”為主題的壁畫臨摹作品與趙趙的作品互相呼應。這些壁畫中的佛教形象在初繪時曾鮮活地講述著當地人熟知的佛教故事和佛學講義,如今它們的模樣已殘缺斑駁,而古老的故事也已被現代人逐漸淡忘、變得晦澀。
王岩松、白翔、方建飛,《説法圖》,101×108cm,泥板,臨摹時間:2015 (原址:焉耆七個星佛寺;年代:西元8-9世紀;于1909-1910年被俄國奧登堡探險隊攫取,現藏于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
王岩松、白翔、管莉臨摹的波斯式《波斯菩薩》(左)和印度式《大自在天》(右),二圖原繪于同一塊木板的正反面,體現出於闐風格的兼收並蓄。(原址:丹丹烏裏克佛寺;年代:西元6-8世紀;20世紀初斯坦因于新疆丹丹烏裏克佛殿遺址攫取,現藏于德國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
旅美八年的烏魯木齊青年攝影師馬海倫回到家鄉後,開展了城市攝影項目“烏魯克林”(即“烏魯木齊+布魯克林”),表現她眼中年輕、多元、讓人耳目一新的當代新疆生活。她關於新疆時尚潮流和“牛仔”的系列作品,則分別與壁畫藝術中傳統的衣飾、馬匹元素産生聯繫。
馬海倫在 “烏魯克林”項目中每天為30-50位居民拍攝肖像
馬海倫的“新疆牛仔”系列
並置陳列的壁畫臨摹作品--馬匹是新疆壁畫中的常見元素 王岩松、白翔,《逾城出家》(殘片),47×29cm,泥板,臨摹時間:2015 (原址:吐魯番高昌佛寺第38窟;年代:西元8-9世紀;現藏于德國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
此外,劉雨佳的影像作品《考古日誌—地形探索》基於斯坦因在20世紀初期于中國新疆和田地區進行的三次考古發掘,將考古日誌、檔案照片與現實影像融合,展開了一段古今交織的探險旅途。
劉雨佳,《考古日誌—地形探索》,雙屏錄影裝置,彩色,有聲,21分12秒,2020-2021年
莊輝,《西元前1650年》,2019
楊茂源,《記憶的備份》,16×16×15cm(每個),陶瓷,2016-2018年
莊輝用3D列印技術重塑“小河美女”的睡顏,借助當代科技實現了對西域往事的浪漫想像。楊茂源曾跟隨考古隊前往樓蘭,多年來一直在進行關於新疆的藝術創作。此次展出的作品以維族花帽為靈感,試圖剔除被賦予在形體之上的關於歷史、文明、族群和時間的記憶。
古代館藏與藝術機構的角色
木木美術館館藏《天人頭像》,18.9×24.3cm,壁畫 (發現地:克孜爾石窟171窟;年代:西元8-9世紀)
此次展覽也展出了木木美術館的新疆古代藝術館藏精品。其中大部分文物都曾流落海外,幾經輾轉後終於回歸祖國。
壁畫《千眼佛像》設色富麗典雅,線條優美流暢,佛身上的眾多“眼睛”尤其特別。據林瀚介紹,這一壁畫中同時出現了大乘信仰(“千佛”)與佛教密教(“千眼”)的具體圖像表現,極為罕見。而從於闐出土的壁畫能保存得如此完整良好者,在全球收藏範圍內都實屬難得。
木木美術館館藏《千眼佛像》,30.4×35.1cm,壁畫 (發現地:于闐佛寺遺址;年代:待考證)
《龜茲王后頭像》同樣可稱得上“國寶”級別。這件珍貴的克孜爾石窟壁畫描繪了一位造型和設色都極優美的女性頭像,她臉上若有似無的微笑在穿越千年後,仍帶有攝人心魄的力量。壁畫背面題有德國探險隊的精確題記,據推測其應是1914年德國探險隊第四次赴克孜爾石窟科考時由馮•勒科克取去。此後這件文物在海外輾轉漂泊,曾一度被誤認為是柏孜克裏克石窟壁畫。龜茲研究院在經過長時間對比研究後,確認這是克孜爾石窟第171窟主室前壁左側下部龜茲王后頭部像。
木木美術館館藏《龜茲王后頭像》,25.7×26.2cm,壁畫 (發現地:克孜爾石窟第171窟;年代:西元5-6世紀)
除了壁畫珍品,此次還首度展出了一件唐代西域木雕彩繪儀仗傭,其形制與色彩難得完好地保留至今。另有一件泥塑人物像,上有雙頭的佛。這些文物的出處背景仍有待考證,美術館也希望借由展覽的機會與更多研究者展開交流。
木木美術館館藏《木雕彩繪儀仗傭》,木雕 (發現地:待考證;年代:西元7-10世紀)
木木美術館館藏《泥塑人物像》,泥塑 (發現地:焉耆;年代:西元5-10世紀)
事實上,藝術機構在當今的古文物保護、傳承和發揚中的角色,也是此次展覽意圖探討的話題。在收藏和研究文物遺存的同時,如何更有效地構建起展示和交流的平臺,讓歷史與當下産生聯繫,讓展覽的學術性與趣味性巧妙平衡,木木美術館此次提供了一個可參考的案例。
(文/齊嶼,圖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作者攝于展覽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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