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感嘆沒有人了解自己,並説:“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於此提出一個重要命題:下學而上達。孔安國注曰:“下學人事,上知天命”;皇侃疏曰:“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何晏注曰:“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故曰惟天知己。”(程樹德《論語集釋》三,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20頁)對於別人不了解自己,孔子不怨天尤人,下學人事,上達天命,而天亦知孔子。
孔子把人的生命境界視為一個不斷提升的過程,其自身的生命境界每十年都有一個躍升,自謂:“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而其生命境界提升的路徑和方法便是“下學而上達”。所謂“知天命”,是要了解上天賦予自己的使命,繼而化命運為使命,找到自己生命的意義。“知天命”將人的生命境界劃分為兩大階段,因而是人生命發展歷程中一個重要的關節點。“志於學”“而立”“不惑”屬於下學階段;“知天命”“耳順”“不逾矩”則屬於上達階段。“知天命”之前的“不惑”階段,是多數人可以達到的人生境界。年屆四旬,人生泰半,為人處世不再茫然無措,價值觀已基本定型,故曰“不惑”。大部分人可以達到這一境界,但可惜的是,很多人也止步于這個下學階段,未能上達到“知天命”及其後的境界。或是缺乏對生命境界的了解,或是缺乏對“上達”之境的追求和努力。“上達”之境決定了生命境界的高度,是人安頓靈魂,化命運為使命,賦予生命意義之所,故尤為重要。
關於“下學”與“上達”的關係,程頤説:“凡下學人事,便是上達天理。”(《二程集》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60頁)朱熹非常贊同程頤的説法,並在《論語集注》中引用,進一步提出“下學上達”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待“反己自修”到一定程度,“下學而自然上達”。他在《朱子語類》又説:“須是下學,方能上達。然人亦有下學而不能上達者,只緣下學得不是當。若下學得是當,未有不能上達。”(《朱子語類》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140頁)清初陸隴其《松陽講義》承襲程朱説法,曰:“須知聖人只是這‘下學’,一部《五經》《四書》都是説‘下學’,若不從‘下學’入手,縱智勇絕世,卻是門外漢。”又説:“只管‘下學’,自然‘上達’,不是‘下學’外別有個‘上達’;又不是‘下學’中便有‘上達’,是‘下學’熟便能‘上達’。……方其‘下學’,固皆平常日用之事,及其‘上達’,亦只是‘下學’之熟,並無一毫奇異。”(陸隴其《松陽講義》,華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260、261頁)陸隴其強調一切要從“下學”入手,“下學”熟便能“上達”。與他同時期的程朱理學家朱用純(柏廬)對“下學”的強調更加絕對,他説:“下學而上達,上達即在下學中,所以聖賢立教,只就下學説,才以上達立教,便誤後學,便是害道病根。”(《論語集釋》三,第1020頁)朱柏廬的《治家格言》在清代和民國時期家喻戶曉,其對修身齊家的要求具體入微,充分體現其以“下學”立教的理念。
王陽明及其後學常被程朱學者批評為高蹈虛空,以追求“上達”為目標,將“古先聖賢下學上達之遺法滅裂無疑”(《陸隴其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5頁)。但實際上在重“下學”問題上,王陽明與程朱是一致的。他在《傳習錄》卷上《陸澄錄》中説:“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裏。凡聖人所説,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他認為可見、可聞、可言、可思者為“下學”,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者為“上達”。王陽明重“下學”,其要點在於強調“下學”與“上達”不二。其“上達”,不指向天或天理,而是指向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的形而上之道。章學誠與之相應,提出“蓋言學于形下之器,而自達于形上之道也”(《文史通義校注》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7頁),直接以“形下之器”和“形上之道”來對應“下學”與“上達”。在他看來,“形下之器”是政教典章、人倫日用的可見之物;“形上之道”則為萬事萬物之所以然的不可見之物。章學誠與王陽明將“上達”指向“形上之道”,消弭了上達于天的祈向。日本學者東條弘依據朱子“反己自修,循序漸進”的理念,認為“下學上達”無非是由“卑近之事”向“高遠之事”的循序漸進,是由具體到抽象,並非是上達于天。由此,他認為無論是孔安國的“上達天命”,還是程子的“上達天理”的解釋都是錯的。其結果是徹底地否定了上達的超越性和終極性。
自孔子以降,“上達”的意涵不斷發生轉變。孔子所謂“知我者其天乎”“五十知天命”,毫無疑問,其“上達”是“上通于天”,而天則是有意志的主宰之天。孟子所謂盡心、知性、知天,《中庸》所謂“盡其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其目標亦是上達于天。從孔孟、漢代乃至唐代儒學,仍是以“天”“天命”為“上達”目標。唐之後的宋明理學受佛學思辨性和心性化的影響,吸收佛道思想構建內在形上本體,以“理”取代“天”成為儒學的核心概念。如此一來,“上達”的祈向由“上通于天”變為“上達天理”,外在超越的“天”成為內在的“理”,遮蔽了“上達”的超越性、終極關懷的一面。章學誠以“形上之道”取代“天理”,則完全消解了“天理”所僅有的一點超越特徵。
雖然各家各派對“下學”與“上達”的解釋,説法不一,但在強調“下學”是“上達”的路徑和基礎,反對追求“上達”工夫上,卻高度一致。錢穆説:“一部《論語》,皆言下學。能下學,自能上達。……舍下學而求上達,昧人事而億天命,亦非孔門之學。”(《論語新解》,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383頁)儼然以堅守下學作為儒門的重要特徵。儒者每每批評佛教“唯務上達,而無下學”(《二程集》上,第139頁),“釋氏只説上達,更不理會下學。然不理會下學,如何上達!”(《朱子語類》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140頁)“明心見性之流,各以其所頓悟者為上達之妙”(《論語集釋》三,第1021頁)。但對於儒者的批評,佛門並不認賬。實際上,即使是禪學,仍是主張“下學”,反對高談“上達”。明末高僧蕅益智旭説:“今人離‘下學’而高談‘上達’,譬如無翅,妄擬騰空。”(智旭《周易四書禪解》,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299頁)可見,無論是程朱理學、陽明心學,還是儒門的共同對手——佛門禪學,無不標榜“下學”。凡説“上達”便被指為好高騖遠,成為被批判的眾矢之的。
在這樣一種普遍重視“下學”的背景下,倡言“下學”,反對“上達”,成了一種政治正確。主張不要問上達工夫,扎紮實實于“下學”,時機成熟,自然能“上達”。這些觀點背後的邏輯是認為“下學”“上達”一貫,“上達”是境界,“下學”是工夫,上達之境要以下學工夫來達成。這樣的結果便是“上達”被“下學”所消融和取代,一切只是“下學”。明代思想家李贄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問題,稱:“下學自是下學,上達自是上達,若即下學便以為上達,亦不可也。”(李贄《焚書·續焚書》,岳麓書社1990年版,第138頁)他認為“下學”與“上達”是兩件事,不可將兩者混而為一,也無法由“下學”而“上達”。
現代發展心理學的理論説明,人的發展主要包括身體發展、認識發展、情緒發展、人格發展、道德發展、人際關係發展、精神靈性發展等不同傾向的發展。其中,身體發展、認識發展、情緒發展、人格發展、道德發展、人際關係發展,基本屬於理學家所謂的下學內容,而精神靈性發展則是上達內容。這些不同傾向的發展是各自獨立的。有人可能在某一方面發展的很高,在另一方面的發展卻遭受到阻礙。如,有人可能在為人處世、情緒管控、道德人格上非常突出,但在精神靈性上卻可能完全入不了門。反之,有人可能在精神靈性境界上發展的很高,但在為人處世、道德人格或人際關係上卻表現得很糟糕。
“下學”與“上達”的內容可以各自獨立發展,從工夫與境界的角度來看,意味著兩者可以各有其工夫和境界,即“下學”有“下學”的工夫和境界,“上達”有“上達”的工夫和境界。“下學”境界由“下學”工夫來達成,“上達”境界由“上達”工夫來實現,但絕不可能借由“下學”工夫來達成“上達”境界。因此,“下學而上達”並不是説通過“下學”來“上達”,而是指兩者的並列,是既需要“下學”,也需要“上達”。
孔子學説是關於生命的學問,目的在於生命境界的提升,“下學而上達”的奧義亦在於此。“下學”是身體和心理層面的發展,是日常生活的道德基礎;“上達”是精神靈性層面的發展,追求天人合德和生命的超拔。僅有“下學”或僅有“上達”都不是完整生命的呈現,只有兩者各自成就,並彼此統合,才是生命境界的全體。荀子和孟子分別從“下學”和“上達”層面,各自豐富和發展了孔子的“下學而上達”理念,但同時荀子也阻隔了“上達”的祈向,孟子則對“下學”有所忽略。因此,孟荀之統合,正是“下學而上達”的內在要求。
(作者:梁世和,係河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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