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站無障礙
站內搜索

宋元明三代的建陽坊刻小説

發佈時間:2023-01-30 10:33:59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涂秀虹 | 責任編輯:蘇向東

作為宋元明三代刻書中心之一的福建建陽,僻處東南邊隅、閩北叢山深處,卻長期為古代小説之編刊中心,不僅刊刻小説數量多,而且現存不少刊本標誌著中國古代小説發展的重要階段,比如宋代羅燁《醉翁談錄》、元刊全相平話五種等,皆為海內外孤本,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備受關注。對於建刻小説單篇文獻的重要性,海內外學人已多有論述,在此基礎上,本文略為討論建陽刊刻小説的發展歷程及其小説史意義。

建陽刻書之盛與其地理位置密切相關。建陽處於武夷山麓南面,武夷山是閩地的天然屏障,六朝以來中原歷次戰亂中避亂的移民一批一批進入閩中,位於入閩要道的建陽,農林條件優越,為入閩移民居留的首選之地,宋元明三代刻書世家如熊氏、劉氏、余氏等多源自唐宋入閩之中原家族。南宋建陽成為閩學中心,並在文化高度繁榮基礎上成為全國刻書中心,一方面因為移民文化積澱,另一方面因為宋室南渡後閩北與臨安距離不遠,政治文化資訊靈通,又因為福建自然資源的豐富和對外貿易的繁盛,在中外貿易中的重要地位使其成為南宋最為重要的後方,閩北在全國處於經濟文化重心的地位。當時文化教育最為發達的福建、浙江、江西為建陽書坊提供了作者和稿源,建本經由浙江、江西銷往全國,並由閩江下行福州、泉州銷往海外,建陽刻書的這一産銷格局持續六百年未變,包括小説刊刻亦如此,建陽刊刻小説起于宋,興于元,盛于明,衰微于清。

宋代:文言為主及《醉翁談錄》的標誌性意義

宋代小説刊刻地域分佈廣泛,但以杭州和建陽最為集中,其他地區只是偶有官員喜好而有一兩種文言小説刊刻。杭州元刊小説目前可知者四五十部,多為文言小説,唯有一種“中瓦子張家印”《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一般認為是説經話本。建陽刊刻小説數量比杭州少得多,目前可確定者大約十部左右,但卻具有重要意義。

建陽亦以文言小説為主,但有的小説多次刊刻于建陽,如曾慥《類説》、洪邁《夷堅志》《容齋隨筆》等,其他如張師正《括異志》、司馬光《涑水記聞》、蘇軾《東坡志林》、王明清《揮麈錄》等,也都是小説史上的重要著作。宋代刊刻小説皆以文言小説為主,並且包含了大量的文言筆記,是宋代重知識重學術的世風和文風之體現,宋代文學以重知識之實用為普遍的價值判斷,文言小説主要因其知識性、學術性價值而被刊刻和傳播。建陽刊小説既是對全國文學潮流的因應,同時也出於本地文化氛圍之必然。由於建陽本地和周邊地區是當時教育最發達最普及地區,建陽刻書的內容以正經正史、子部儒家、醫書、類書和文人別集為主,最重要的特點是重教育重知識,在這樣的背景下,小説刊刻必然出於知識傳播的價值判斷而以文言為主。

宋代建陽刊小説中《新雕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和羅燁《新編醉翁談錄》值得特別關注。前者與杭州中瓦子張家印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同書異版,説明建陽跟杭州刻書相呼應,敏銳感應到説話藝術和通俗文學案頭傳播的新潮流,也説明以中心城市為主的説話藝術各家數,包括説經,輻射面極廣。後者則是跟説話藝術關係密切的傳奇雜俎集,是小説藝術發展過程中傳奇俗化、話本案頭化的階段性標誌物。特別由於其甲集卷一《舌耕敘引》之《小説引子》和《小説開闢》概述了“舌耕”的藝術特點和題材分類,《醉翁談錄》被認為是第一部對説話藝術或小説藝術作理論總結的著作,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其中列舉的大量説話名目,對宋元説話藝術等相關問題的研究具有寶貴的文獻價值,因此現代小説戲曲研究者視之為研究必讀的基礎書目之一。不僅如此,《醉翁談錄》甲集卷二開始的十九卷傳奇和雜俎選編還具有重要的文學地理研究價值,這些故事選材暗合了文學中心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發展而一路向南的區域流變規律,其中故事情節所呈現的人群流動反映了文化的時代特徵和變化進程,表現了地域間文學交流的歷史軌跡,對文學地理研究具有場景還原的文本內證意義。

元代:小説發展由雅入俗的重要轉變

從宋代到元代,建陽書坊留下了小説從雅致書齋走向社會大眾的發展印記。元代建陽書坊的小説編刊標誌著小説發展從文言到白話、從短篇到長篇、從史傳體到説書體的重要轉變,在小説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元代小説刊本目前所見不多,遠遠少於宋代。現存元刊小説以建陽刊本最多,建陽之外僅有茶陵、衢州、常州等地偶有文言小説刊刻。當然,可以推想大都、杭州應該刊刻過小説,但是,建陽書坊無疑已成為小説刊刻中心。

元代建陽刊刻小説目前可知者如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安福劉應登校注《世説新語》八卷,沈天佑主持宋刻元修八十卷本《夷堅志》,翠岩精舍重編《新刊分類江湖紀聞》(現存節抄本),建安書堂《至元新刊全相三分事略》,至治間(1321—1323年)建安虞氏刊刻“全相平話五種”即《新刊全相平話武王伐紂書》《新刊全相平話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新刊全相秦並六國平話》《新刊全相平話前漢書續集》《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志》,《吳越春秋連像平話》,《紅白蜘蛛》(存殘葉)等。碧山精舍《新編湖海新聞夷堅續志》前集和《新刊分類江湖紀聞》,從字體和版式來看,可能也出於建刻。又有神仙傳記類作品《新編連相搜神廣記》,題淮海秦子晉撰,共收五十七神之事跡,或歸之於小説,學界判斷為元代中後期建陽坊刻。從中可見,元代建刻文言小説皆為敘事性文學文體小説,而非史料和學術考證性質的筆記,但更多的是通俗小説,特別是一系列講史平話的刊刻引人注目。而現存于台灣“中央圖書館”的《宣和遺事》《五代史平話》,一般判斷為建陽刊本,雖然學界對宋刊還是元刊有爭議,但無論是宋刊還是元刊,都進一步證明建陽刊刻過大量講史話本。

建刻平話是現存最早的平話刊本,在小説史研究中廣受關注。從全相平話五種的書名來看,當時刊刻的平話不止這五種。孫楷第先生《日本東京所見小説書目》謂,“以書題測之,至少亦有八種”。鄭振鐸先生認為,“所謂《十七史演義》之類,在那時恐怕是的確曾出版過”。根據清道光年間楊尚文所刊《永樂大典目錄》記載,“話”字部“評話”凡二十六卷,可惜未列出作品名目,這二十六卷應該就是宋元講史平話。從建安虞氏刊刻平話內容的連續性推測,建陽書坊或許刊刻過完整的平話之全史。

《紅白蜘蛛》殘葉也非常寶貴,它意味著建陽書坊不僅刊刻平話,而且很可能刊刻各類話本。從元刊平話和話本可見,通俗小説的編刊已成為此時小説發展的主流。

書坊刊刻小説的變化一方面是小説文體發展之必然,另一方面,則源於元代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之變。傳統目錄學著錄于小説類的文言筆記,今人或稱之為“子部小説”,其編刊和傳播皆與科舉考試選官制度密切相關,讀書士子需要在經史之外博覽群書,子部小説以其經史考據和廣博見聞為人所重,所以,宋代文言小説的刊刻多出於官刻和家刻。入元之後,科舉考試長期未能正常舉行,讀書士子不能以科舉求立身,宋代那個以文化精英為主的仕宦階層解體了,元代的官員從身份、文化修養、生存方式各方面都與宋代大為不同,文言小説從編刊到傳播的環境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再加上元代刻書管理嚴格,官方刻書由中書省管理,地方刻書機構刻書必須由中書省或其他管理機關下令才可以刊行,地方刻書機構刻書要由本路進呈,經過上級逐級批准才能出版,因此,非經非史的小説極少有官刻和家刻。事實上由於政治文化制度的變化,原來各地興盛的官刻和家刻力量整體衰減,小説和各類圖書的刊刻主要由市場決定。因為科舉不常,讀書人的閱讀在一定意義上獲得了自由和解放,從小説來説,相比于知識性或政治性,小説的趣味性、娛樂性成為更為普遍的閱讀需求,因此,元刊文言小説以文學文體類小説為主;又因為元代教育比之宋代更為普及,文化進一步下移,講史平話等通俗小説滿足了更為廣泛的民眾的需求。

元代各地書坊大為萎縮,唯有建陽書坊繼續發展,書坊數量甚至比宋代還多,據統計,宋代建陽坊刻29家,元代坊刻46家,當然,宋代建陽三十多家家刻也多有書坊性質,但是,仍然可見元代坊刻之盛。現存元代建本包括元刊後修本260種,在全國現存元刊本中佔了大半。元代建陽書坊的興盛,一方面是因為地處偏僻而較少受到政治環境和政策影響,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閩北及周邊地區受理學影響入元不仕的文人多,民間教育持續發展,在小學教育、書院教育、民眾教育的需求下,很多文人與書坊合作以文謀生,書坊因此得以持續發展。由於建陽為理學之淵藪,大量儒學家族和儒學人物由宋入元,從事文化教育和傳承的工作,倔強地以道學自任,對地方文化産生了深遠影響,因此,建陽書坊刊刻的小説雖適應市場需求而以通俗性娛樂性為主,但仍然不忘知識普及和義理教化,這就是建陽書坊大量刊刻講史平話的地域文化背景。

明代:面向庶民閱讀的編刊定位

明代刻書空前繁榮,建陽書坊規模也發展至頂峰,明代建陽共計230家書坊,是全國各省書坊數最多的地區。明代周弘祖《古今書刻》記載嘉靖以前中央機關和各省出版書目2412種,其中福建省479種,居全國第一,而福建刻書中建陽書坊刻本367種,在全國刻書業中處於領先地位。同時,明代是中國古代小説繁榮期,繁榮的表現一是《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等典範小説大量刊行,二是在典範作品影響下的類型小説大量産生。據筆者近年蒐集整理的通俗小説版本統計,現存明刊小説版本出於建陽者180多種,出於江南地區者150多種,出於北京、四川者5種,出版地不明者43種,從建刻佔比可見建陽書坊為明代小説繁榮所作貢獻。

明代建陽刊刻小説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經典名著的刊刻與改編,這三部小説的明代刊本大多出自建陽,其中《三國》37種版本,《水滸》11種版本,《西遊記》明確為建本者5種版本,這些版本是探討祖本面貌、版本關係、小説藝術發展過程等問題的重要依據,備受國內外學者重視。另一類是經典名著影響下類型小説的編刊,明代這類小説多出自建陽書坊之自編自刊,大多沿襲宋元説話而具拓展新題材的意義,如《列國志傳》《唐書志傳》《南北宋志傳》《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等,開拓了列國志、説唐、楊家將、説岳、包公等題材的創作,這些題材在民間影響很大,承載著以忠孝節義為核心的民族文化精神。

建陽書坊宋元明三代刊刻小説的歷史一脈相承。宋代建陽刊刻小説以重知識重學術的文言小説為主,元代趨向通俗,但大量講史平話的刊刻則可見宋代文教傳統之延續,只是教育文化更為普及和下移。明代延續宋元以來以普及教化的傳統,而表現出更為明確的面向庶民閱讀的編刊定位:小説語體仍以通俗白話為主,而少文言小説。文體上以普及歷史知識的講史小説最為大宗,在元代講史平話的基礎上,接受了《資治通鑒綱目》等著作的觀念和知識,以“按鑒”相標榜;受講史小説知識性影響,公案小説以普及司法知識為主旨,就連神魔小説也多為“以誌怪法演史”。小説版式上延續宋元經史普及讀物插圖本的影響,以上圖下文為主,以圖釋文,這種版式跟小説的隨文註釋評點相結合,最為凸顯小説編刊引導文化水準不高的“庸夫愚婦”閱讀的用心。

題材類型的固守及小説刊刻之衰微

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建陽書坊刊刻小説已逐漸衰微,新編小説較少,對前代作品的翻刻往往比較粗陋。建陽書坊及其刊刻小説的衰微有著複雜的原因,但小説題材類型的固守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

明代萬曆以後,江南地區如蘇州、南京、杭州編刊了大量的世情、時事、話本小説,而建陽書坊刊刻小説始終以講史、神魔、公案三種類型為主,少有人情小説和話本小説,未見時事小説。這樣的差異源自山林文化和城市文化的差異。建陽刻書所在的崇化書坊和麻沙是閩北山區的兩個村鎮,即使整個建陽縣也是人戶不多,根據萬曆《建陽縣誌》卷三“籍産志”記載,萬曆二十年建陽人口為25046戶,83371口,這樣的人口規模,跟人口密集的江南地區沒法比。蘇州、杭州、南京和北京是明代全國人口最多的城市,比如蘇州,據《明史》記載,萬曆六年600755戶,2011985口。江南聚集了大量的文化精英,在精英文化的影響下,小説接受狂飆突進的近代化思潮,敏銳地反映社會變革,敢於表現時代政治話題,敢於突破甚至悖逆傳統。而福建文化以宋代為高峰,由於朱子閩學在宋理宗之後歷代尊為官學,福建,尤其是閩北、建陽,覺得山川生色,深以為榮,自覺以“海濱鄒魯”“道南理窟”相守望。在明代農耕文明向城市文明轉變的過程中,閩北仍以山林經濟為本,書坊文人知識的獲取主要來自經史典籍,在理學的視域中堅守傳統規範,堅持知識傳承和普及。所以,建陽書坊刊刻小説皆通過講述故事通俗演繹儒家思想,風骨剛健,這一特徵最主要的生成動力來自朱子閩學的深遠影響,是建陽地域文化形成的道德基準和書坊主的自覺選擇。這樣的選擇,在後世看來多少有些悲壯。建陽書坊在入清以後少有小説刊刻,未能適應時代變化,應該是建陽書坊刊刻小説衰微的根本原因。

 (作者:涂秀虹,係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最新播報查看更多
載入更多新聞
友情連結

關於我們  合作推廣  聯繫電話:18901119810   010-88824959   詹先生   電子郵箱:zht@china.org.cn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京ICP證 040089號-1  網際網路新聞資訊服務許可證   10120170004號 網路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號:010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