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盡奇峰圖》
《瀟湘奇觀圖》
展覽現場 圖片來自故宮博物院
展覽現場 圖片來自故宮博物院
《窠石平遠圖》
◎黑擇明
展覽:照見天地心——中國書房的意與象
展期:2022年8月30日-10月23日
地點: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
故宮大展總是“高大上”,也總是會成為流量的。正在進行的“照見天地心——中國書房的意與象”不出意外也會成為熱點。不同的是,以往的大展對於觀眾來説只要欣賞就好了,這回的主題卻多少和觀眾的生活空間有點關聯,但皇家的文房和民間並非一個概念。
文房,意味著首先得有一間“房”,這一點並非易事,有了“文房”,中國文人也多以“陋室”自況(此次展品中也有文徵明書法《陋室銘》,但無論文徵明還是劉禹錫,其實他們都是有很多房、有大量地産、地位很高的人)。一方面,樸素而非奢華,才是中國文人審美的主流取向;另一方面,書房是一個獨立的空間,意味著難得的自由,獨與天地相往來,不會有人期待窗外閃過一張臉來提醒你什麼的。而皇家的書房,從陳設到佈局,都有著特殊的意義。不過,人們去博物館,主要的吸引力還是來自展品,我們不妨通過其中幾件重量級的展品——郭熙的《窠石平遠圖》、米友仁的《瀟湘奇觀圖》和石濤的《搜盡奇峰圖》,來觀察“臥遊”這一行為在文房空間中承載的各種“意義”。
文人的臥遊
想去某地旅遊,然而資費頗巨,而且又怕突發的封控,怎麼辦?但如果有人告訴您,只要在家裏躺平,不僅可以享受景點的美景,還能享受額外的、加倍的快樂,您一定會以為這是癡人説夢吧?但是,這正是中國文人傳統的一大樂趣——臥遊。它出自南朝畫家宗炳的一句話:“澄懷觀道,臥以遊之。”説白了,就是躺在家裏看山水畫。但是,看什麼,怎麼看,就有些門道了。
宗炳出身大氏族,年輕時喜歡遊山玩水,但在平均壽命短暫、交通不便的年代,當時遊歷名山大川是一種極大的消耗。據説宗炳便將之畫下來,懸挂在家中,“臥以遊之”,又“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宗炳無疑為中國藝術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它同時指向美術與音樂,這種理論基礎兼有佛道互補的特色,它意味著,藝術的真實同樣有效、有力,它甚至比現實的真實的山水更為真實,它是一種更高的真實。因為,“心如工畫師”。所以我們看到,中國藝術不會採取文藝復興式所謂“科學”的透視法,不是古人沒有發現,而是有所不為罷了。當然這裡涉及到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模式,但這裡不是我們討論的重點。
因此,我們看到的中國山水畫在很早的時候就擺脫了那種機械的“寫實主義”,它所表達的是一種對“自然”的深層體認,是對“現實”的超越。在中國山水畫中,我們經常可見所繪非實景,還經常創造性地改動,比如將原來相距甚遠的兩座山移至一處——但無論藝術家還是觀眾,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因為畫的是藝術家心靈的真實(當然我們也不必將藝術家與他的作品劃等號)。
“臥遊”的另外一個結果,就是它成為文人士大夫階層社交活動的重要內容。這可能聽上去有點奇怪,但其實不難理解,恰恰是在仕途上最成功的一幫人最需要寄託“林泉之志”,要歸隱山林(而真正的漁夫、樵夫當然不會有這種需求,人家只是討生活罷了),因為仕途不可能一路平坦,要能上能下。那麼在仕途不夠順利的時候,這些寄託情懷的“臥遊”就更加有用,因為它是一種超脫的助力,一種精神高潔的表徵。
一個例子是北宋“烏臺詩案”中駙馬王詵,他因為受到蘇東坡的牽連被貶到湖北後與蘇東坡詩畫往來,特別是《煙江疊嶂圖》(現藏上海博物館),蘇東坡兩次題詩。同時,這幅畫是為他們的共同好友,也被烏臺詩案牽連的王鞏所作。那麼,觀畫的場所就是文人的文房——這個情景下就是王鞏的文房“清虛堂”。這種詩人、藝術家、觀眾、讀者、作者的緊密互動,當然就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美談,這些美談自然是圍繞著事主人品、道德的烏托邦式的完美展開的。這期間同時也會有撫琴、焚香的行為發生。這就是“臥遊”山水在文人文房空間所能發生的主要意義。這就是為什麼筆者認為在皇宮裏它就無法成立:當然皇帝也“臥遊”,但是只可能是一種風雅的表示,當他看這些山水的時候看到的只是“江山”,這種觀眾視角不會屬於別人。
郭熙的平遠
即便風雅如宋徽宗,他想看到的山水也只是《千里江山圖》這樣的“帝國意象”。神宗、徽宗朝,“帝國山水”屢屢出現在宮廷,郭熙就是代表性的畫家。但是他在後期放棄了“帝國意象”的那種強力的、宏大敘事的表達(以《早春圖》為代表),轉向了一種個體的、私密的領域,他將這種美學風格謂之“平遠”。他用“平遠”命名了後期的多種代表作,此次故宮展出的《窠石平遠圖》就是其中一例。引人矚目的是,蘇東坡在他的另一幅《秋山平遠圖》上題詩一首。郭熙原來是宮廷畫家,並不屬於文人士大夫的圈子(蘇東坡是當仁不讓的核心人物),此後便在這個圈子裏名聲大噪。
平遠,是一種構圖技法,是“自近山而望遠山”,也是和“千里江山”相對的一種審美取向。這是一種獨特的透視,以《窠石平遠圖》為例,“窠石”是近景,也是欣賞者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望去,透過中景望遠景,溪水、樹葉凋零的樹木都集中在一起,視線消融于遠山間,表達出一派清幽曠遠的秋意。而在《秋山平遠圖》中,這種秋意更加悠遠、簡淡。我們固然可以將此看作一個藝術家的晚年變法,推陳出新,但是這與北宋晚期的黨爭帶來的一種普遍的“歸隱”情緒恐怕也不無關係。
米家山水的夢幻
在郭熙“平遠”的基礎上,一種名為“瀟湘”的畫風逐漸形成。瀟湘,並非指的是那個地理意義的實景,而是指一種煙霧迷蒙的意象,帶有某種夢幻的色彩。具體表現有,以往那些具象的、細節描繪的實物,比如落雁、古寺等等,都被處理成籠罩在煙雨籠罩中,若有若無。而村落也是若隱若現,虛無縹緲。這與廟堂氣象形成了較大的反差,也是文人士大夫心緒的某種表徵。
米芾雖然得益於蘇東坡,但他並不算東坡圈子的核心成員,他不“混圈子”。或者説,他的誇張的“癲”同時也是幫他遠離政治黨爭的一種手段。米芾在此時推出了“平淡天真”的畫論,同時伴隨著“米家山水”的登場。毫無疑問,米家山水和瀟湘意像是同源的。“平淡天真”就是用看似不經意、不顯示技巧的技巧,例如看似拙稚的點法、皴法點染出一片模糊的、氤氳的氣氛。據説米芾喜歡用濃墨點染,如指頭粗,而他的長子米友仁擅長用淡墨橫點,如米粒大小,即所謂“米點”。
米芾的畫現在無跡可尋,但米友仁留下了幾件靠譜的作品,此次故宮展出了他的《瀟湘奇觀圖》,這幅作品可以和上海博物館的《瀟湘圖》對比觀看,可一睹“米家山水”的真面目。傳統山水畫的樹、石等意象都成了“邊緣人物”,居於畫面視覺中心的是雲霧,一切都在流動,像霧像雨又像風——山體是被簡化了的、概括了的。和北方畫家有一點不同的是,米家父子在地理意義的“瀟湘”有很長時間的生活經驗,這種生活經驗的轉化,或者説“表現”是否比其他畫家更真實地傳達了瀟湘意蘊?很難這麼説,倒是米家山水錶現出來一種中國畫前所未有的神秘的、出世間的氣息,米友仁後來用類似于“老僧入定”來形容這樣的境界,這顯然是精神層面的。
美學大家宗白華先生對米友仁評價甚高,借用尼采的“阿波羅精神”來形容他的畫作,認為他體現了一種安然置身於如夢如幻中的態度。這當然是很有高度的,並且在之後一直被各路高手模倣,有沒有被超越咱也不敢説,但米友仁確實是一個很積極的“入世”者。考慮到在北宋至南宋之間政局的複雜性,“米家山水”的研究或許應當有比現狀更多的發現。
石濤的奇觀
畫家並不是大眾想像的那樣能遺世獨立、吸風飲露,畫面傳遞的藝術理想並不能等同於現實境遇。有時候這是個危險的職業,例如明朝定都南京後,召集江南畫家繪製歷代功臣,其中畫家趙原所繪未合上意,竟被朱元璋賜死——然而作為蘇州畫家群核心人物的趙原絕非等閒之輩,他也是董源、米家山水的繼承者。現藏于台北故宮的《陸羽烹茶圖》就是他的佳作。幸而明成祖朱棣要比他的父親明白怎樣讓藝術家旌表他的功業,讚美他的江山,不然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大冤種”。
當我們將藝術家的個性一再放大或傳為美談的時候,總是會忽略他的觀眾——他們或許才是一些藝術風格真正的締造者,在晚明資本主義萌芽興起後更是如此,真正的職業畫家群體群居在富庶的江南,因為那裏有真正的衣食父母——他們畫作的購買者。迎合購買者——似乎也無可厚非。在這個視角下來看清代山水畫領軍人物石濤,倒是有點意思。
石濤所處的時代,江南經濟蓬勃發展,“中産階級”眾矣,而徽商在全國經濟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時候竟上升為“紅頂商人”。有錢人多了,旅遊業也開展起來,雖然當時還沒有進入蒸汽動力時代,但只要有錢,交通工具總可以解決一些的。當時畫家的一個工作就是繪製各種名山大川的畫作,製成版畫發行,他們就好比今天的《國家地理》簽約攝影師。在這些“簽約攝影師”中,石濤無疑是一個頂級人物。
用今天的觀點來看,他很善於行銷自己的作品,他有自己的藝術經紀人、藝術策展人、畫廊老闆,是個相當活躍的商業畫家。石濤本人明朝宗室、僧人的身份又帶有一種“身份政治”的意味,這對他的作品售價只有加持,而實際上他的藝術本身很難體現這兩種“身份”,或者説他志不在此。而當時文人畫的“正統”,比如王時敏、王原祁等人都還是很“堅守”的,但石濤表現出了對商業藝術的天生敏感度,這與後來的張大千頗有相似——張大千正是以偽造石濤出名的(此處並非貶義)。
石濤頻繁地遊歷名山,與他創作奇觀山水旅遊圖冊有直接關係。如石守謙先生指出,“奇觀山水”正是帶有了市民階層、商人階層、新富階層對旅遊景觀“獵奇”心態的投射成分。獵奇的視覺訴求是要不斷有新鮮感的,我們很容易在今天的各種朋友圈節假日旅遊攝影大賽中得到印證。這種“奇觀”和前面米友仁的“奇觀”意義完全不同,瀟湘奇觀指的是一種觀看的方式,是指向“道法自然”的;而明末到清代流行的奇觀山水是商業性的,是指向旅遊者/觀眾的。
但與此同時,這種圖冊也還兼有文人“臥遊”的功效,這個特點在石濤的作品中體現得最明顯,他的“奇觀山水”既可以作為頂級旅遊指南,又可以作為文人文房臥遊必備。此次展出的《搜盡奇峰圖》就是一例。實際上,石濤有一個印章,上刻“搜盡奇峰打草稿”,“搜盡奇峰”更是石濤的一種整體的藝術態度。石濤的客戶包括達官貴人、顯貴新富等,“臥遊”作為文人的高級雅致生活方式顯然也被他們效倣,並且他們更樂於到山水實地打卡。
但是作為一個藝術大師,石濤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用藝術的“奇”征服了平庸趣味的“奇”,你不是喜歡奇觀嗎?那我就給你真正的、高級的奇觀看看——比如他畫黃山,明顯對黃山進行了多次,甚至離譜的改造,“是法非法,即是我法”——這個能凸顯其“畫僧”身份的著名的藝術宣言其實不亞於“超現實主義宣言”。這些奇峰怪岩的線條看似沒有什麼固定“技法”,但是這些看似粗亂的線條卻營造出一派酣暢淋漓的生機。這就是藝術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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