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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收穫》主編程永新:守候這個時代的大作品

發佈時間:2022-09-09 10:48:31 | 來源:上觀新聞 | 作者:施晨露 | 責任編輯:蘇向東


1957年,由巴金、靳以主編的《收穫》創刊號在上海出版。這本新中國第一本大型文學雙月刊,依託上海這座海納百川、生機勃發的中國現代都市,延續五四新文化血脈,堅守文學獨立品格,“把心交給讀者”。


昨晚,《收穫》65週年慶典第一場大型活動開啟,由微信視頻號直播的“無界文學夜”,是《收穫》第一次通過豎屏方式、以視頻號為載體,走向青年。

程永新,《收穫》現任主編。1982年,他從復旦大學走進巨鹿路上海作協的愛神花園,至今恰好40年。“在他漫長的編輯生涯裏,每天面對著《收穫》這塊金黃色的文學殿堂的牌匾。他春耕,別人秋收。”用作家蘇童的話來説,數十年來潮起潮落的文學現場,程永新在前沿聽浪觀濤,經年累月地審視他人,同時也更加敏捷地發現自己。

65歲的《收穫》,無愧於“中國最好的文學期刊”。交到程永新手中的接力棒,又會傳向什麼樣的方向?

  程永新 受訪者提供

傳統·傳承

上觀新聞:在愛神花園這40年來,回想起來,首先浮現在腦海裏的畫面會是什麼?

程永新:第一個畫面,是給巴金先生過生日。

對《收穫》而言,巴老是創辦者,也就是“種樹”的人。我們這些後來者都是在大樹下納涼、被庇蔭的人。每年秋天11月,編輯部總會買好蛋糕、帶著鮮花,一起去巴老家祝壽。

去巴老家,一方面是喜悅,另一方面是很莊嚴的心情。那時候,我剛剛大學畢業,在一篇篇重讀《隨想錄》。這是一部特別重要的作品,巴老在其中對中國現實思考所達到的高度,至今都是一筆厚重的精神財富。當然,中學時代也讀過《激流三部曲》《寒夜》《憩園》……可以説,巴老在心目中是“神”一樣的存在。


  第二個畫面,是在這個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作家。

説起來,這一點也和巴老有關係。巴金和劉白羽、曹禺、冰心等作家的關係都很好。他善於團結作家,用心相處,以誠相待。這個傳統保持到今天。我一直説,《收穫》願是大海,融匯、吸納從各座山峰上流淌下來的泉水,盡我們所能地團結絕大多數作家。

“50後”“60後”的作家,王安憶、莫言、余華、阿來、蘇童、畢飛宇、格非、遲子建、葉兆言、閻連科、孫甘露……都是《收穫》的親密朋友。只要是《收穫》的事情,哪怕再有困難,他們都會不遺餘力地參與。


“60後”“70後”的作家,須一瓜、路內、小白、鐘求是、張楚、弋舟……再到“80後”這一代:笛安、張悅然、周嘉寧、雙雪濤、孫頻、董夏青青等也都是我們的基本作者隊伍。“80後”這一代有些不一樣,代際感比較明顯,通過《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賽和其他渠道涌現出了一批作家。我們一直重視這個群體,只要是有才華的作家,就會去聯繫。比如《收穫》最早發表的雙雪濤的作品《跛人》,在氣息上和《傷心咖啡館之歌》有相通之處,讀來令人驚艷。後來,編輯部一直跟蹤他的寫作,雙雪濤每寫一篇作品,也會給我們看,形成一種良好的互動關係。《平原上的摩西》經過多次修改才予以發表的。

今年《收穫》長篇專號夏季卷髮表的《火車駛向落日》,是“95後”作家武桐在《收穫》的處女作,一部16萬字的小長篇。武桐是一位年輕編劇,責任編輯和副主編一直與她保持聯繫,修改了半年多,才拿出了這部作品。


  程永新的窗臺 施晨露 攝

上觀新聞:巴金先生對《收穫》定下的宗旨,就是要“出人出作品”,這也是《收穫》多年來一直堅持的。

程永新:任何事情,只要大方向對,持之以恒就會産生影響。比如《收穫》每年的“青年作家小説專輯”,從這裡走出了一代代青年作家。再比如詩歌專欄“明亮的星”。讀者有個印象,以為《收穫》不登詩歌。其實《收穫》過去也刊登詩歌。我們用特殊的方法恢復了這個傳統,每期推薦一位詩人,請評論家寫文章。慢慢地,《收穫》在詩歌方面的努力也得到了文學界的矚目。

  程永新的辦公桌 施晨露 攝

上觀新聞:我看到,您的辦公室裏,還有兩位“95後”編輯的辦公桌。這個安排是有意為之嗎?

程永新:這兩年,《收穫》編輯部陸續進了幾位年輕人。我們的確非常重視對這批年輕人的培養,經常和他們開會、聊天,即便是今年上半年居家辦公的特殊時期,我也鼓勵他們不要懈怠。

文學事業需要傳承,文學編輯也不能後繼乏人。拿我自己來説,受前輩知識分子的影響就比較大,無論是在做人方面,還是在對文學的理解方面,都有很深的影響。編輯要有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要以誠待人。作家信任你的人品,才會信任你的眼光和審美,聽從你的意見。新入行的編輯,判斷作品的眼光可能還不夠堅決,穩定性也有待加強,這方面需要資深編輯傳幫帶。

我希望編輯部可以形成一種交流機制。我們嚴格健全三審制,每篇稿件要有兩位編輯看過才送到主編手裏。這不只是規範程式,也可以讓年輕編輯與資深編輯有所交流、有所碰撞,互相學習、互相影響。

  視野·學養

上觀新聞:編輯與作家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是不是需要“掰手腕”?

程永新:編輯常常被比作“作嫁衣的人”。如果作品像作家的女兒,女兒“出嫁”,要穿什麼樣的衣服、戴什麼樣的首飾,會徵詢別人的意見。編輯就是那個被問到的人。

編輯和作家是非常親密的朋友。當然,也有你説的“掰手腕”的部分。假使編輯説服不了寫作者,他就不會按照你的意思去修改。合格的編輯要讓寫作者信服你是他最貼心的人,所有的建議都是為了把作品“打扮”得更漂亮。



  上觀新聞:新的時代條件下,對文學編輯有哪些新的要求?

程永新:社會的變化和文學的更替,要求編輯的視野更加開闊。年輕編輯尤其需要培養一種素質,能用敏銳的眼睛捕捉和發現有潛力的寫作者。除了傳統的“純文學”,類型文學、網路文學都要有所關注。

今年初熱播的電視劇《人世間》,我要求年輕編輯都去看,專門討論這部電視劇為什麼能火。《人世間》原著是茅獎作品。從文本角度來看,當然不能説是盡善盡美的,可從小説到電視劇,導演,特別是編劇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電視劇呈現了幾十年間老百姓的生活、中國社會的變化。這樣的作品為什麼能打動人?是如何點中中國人的“穴位”的?需要大家聚在一塊兒討論。

編輯不光是做案頭工作,不光是看書、看稿,更要關心生活的方方面面,對當下走紅的文藝作品,要有研究和思考。這也是《收穫》編輯部的一個傳統——營造民主、平等、自由討論的學術氛圍。在這種氛圍之下,每個人兢兢業業地做文學的“守護者”。

上觀新聞:要成為一名好編輯,靠天賦還是靠經驗更多?

程永新:一個優秀的文學編輯,當然得靠學識靠修養,還的確需要那麼一點點天賦。羅蘭·巴特曾經概括藝術家的三種美德:警覺、智慧,以及最為詭譎的不穩定性。文學和藝術是相通的,所以,需要編輯有一點天賦、一點直覺,能對藝術家的不穩定性作出正確的判斷,發現文本的意義。當然也不能走極端,過於強調天賦,更多的還是依靠學習依靠經驗。遇到的事情多了,自然就能積累解決問題的方法,包括如何與寫作者溝通。

上觀新聞:所以説,好編輯是可以後天培養的。

程永新:是的。拿我自己來説,受前輩知識分子的影響就比較大,無論是在做人方面,還是在對文學的理解方面,都有很深的影響,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對世界經典文學的“拿來”問題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思考。

做編輯,要有很強的學習能力。其實,作家們也是非常善於學習的一群人,他們研究的就是用什麼樣的方法講好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編輯的學習不能落後於作家。學習能力還包括理論層面上的思考,我覺得這些都是必須要具備的。只有對外面世界有足夠的了解,對中國悠久的文化有相當的認識,才有可能進一步去發現當代的好作品。我想,這些能力都是可以培養的,或者説可以通過不斷學習獲得的。

作為編輯,要非常熟悉中國文化的歷史,比如從《紅樓夢》到魯迅、沈從文、汪曾祺、莫言、余華的作品,實際上有一種繼承的關係;對西方文學史,從19世紀到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作品最好都要系統地讀,只有這樣,才能判斷中國作家的作品是向誰學的,學得好不好,有沒有融入本土經驗,有沒有創新的東西。

學習全面了,才能站在一定的高度上。整體的知識儲備,可以幫助你經過橫向和縱向的比較,做出相對精準到位的判斷。

彎路·直行

上觀新聞:在愛神花園的這些年,《收穫》有沒有經歷過艱難的歲月?

程永新:20世紀90年代初,有一陣,紙張價格和印刷工費上漲得厲害,《收穫》的確有過一段艱難的日子。

前一陣,我去長沙,見到湖南作家水運憲。他的小説《禍起蕭墻》1981年獲得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一舉成名,這篇作品就是我們的自由來稿。當地人管水運憲叫水哥,到長沙見到水哥,我感覺特別親切,有一種親人的感覺。《收穫》最難的日子裏,正是水運憲等一批作家帶頭捐款,可以説是患難朋友。

上觀新聞:那段時間,您也想過轉行。

程永新:那段時間是一個全民經商的時代。我的大學同學在做房地産,慫恿我辭職,讓我管理一家文化公司。我從小跟母親、姐姐住在一起,那時就是想要一套獨立的帶煤衛的住房,因此心思有些浮躁,經不起誘惑。但是慢慢地,我發現自己不是經商這塊料。我的同學想讓我辭職,要把這家文化公司都交給我。我一衝動也跟編輯部談起過,李小林不同意。她説,以後《收穫》總要交給年輕人的。

當時儘管還有點不情願,回過頭去看,沒有離開《收穫》,日子過得平靜、平淡,更加適合我的秉性。做生意,要跟人談判,要狠得下心來,我根本適應不了商人這樣一個角色,這也是我後來再也沒想過離開《收穫》的原因。我是比較散淡脆弱的人,很難承受生意場上的大起大落。

做編輯,一是喜歡,不管是在精神上還是生活中,我都樂意與熱愛文學藝術的人交流、交往,二是做這份工作可能會比較得心應手,可以盡可能地憑自己的能力做得好一些。做其他事情,能不能做好,都是一個未知數。

“下海”這一年過後不久,我買了一套房子,暗暗有些滿足和欣慰。可再過幾年回頭一看,身邊那些堅持寫作的小夥伴,其實也都買了房子,生活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改善。我心裏覺得有些諷刺,繞了一大圈,其實大家都差不多嘛,人生就是這樣,所謂殊途同歸而已。


上觀新聞:雖然您説自己不善經商,但在我的感受裏,您帶領的《收穫》,身段是靈巧的。這些年,無論是收穫文學排行榜、收穫故事工場、收穫App,還是今年發行數字藏品、舉辦里程文學院開放課堂,在開拓新的領域、拓展新的形式方面,《收穫》不斷有新的舉措。

程永新:社會和時代在發展,從《收穫》的角度而言,我希望它是不守舊的,能夠努力跟上時代和社會的變化。我不適合從事商業活動,羞于拉下面子,但在考慮問題的時候,我一點不保守。《收穫》可以利用它的資源和影響力,做一些事,從根本上來説還是擴大文學的影響力。只要是對文學、對社會有利的,為什麼不去嘗試?

上觀新聞:嘗試未必都能成功,但一直往新的方向努力,沒有半途而廢,就一直在接近想要達成的目標。

程永新:也有人覺得,辦好刊物就夠了,何必去做這些事?但我覺得,文學的邊緣化,包括傳統的文學期刊和閱讀方式,的確受到了巨大的挑戰。

比如這次上海疫情期間,實體刊物難以正常刊印、發行,電子閱讀的需求量變得很大。通過《收穫》公眾號、《收穫》App、收穫文學榜等平臺和內容的嘗試,《收穫》創造了一個更新的接地氣的形象。比如《收穫》App,就要與紙刊形成錯位與互補,推薦更多年輕作者和適合電子閱讀的作品。我們的思維一定不能保守。當然,前提還是堅持內容為王。

我們不能説自己是中國第一,但要以“天花板”為志向。《收穫》在文學界的聲譽不錯,我們要維護好這種聲譽。要有這種自信,在上海辦中國最好的文學刊物,這也是我們和兄弟刊物《萌芽》《上海文學》《上海文化》等的同仁們要共同努力的。説句玩笑話,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上海文化的優良傳統,要是在我們這代人手中丟失了,那是很沒有面子的事。

  《收穫》的獎盃 施晨露 攝

青年·無界

上觀新聞:1987年,《收穫》推出“先鋒作家專號”,余華、蘇童、格非、馬原、孫甘露等一批當時的青年作家集體亮相。每年推出青年作家專輯,成為《收穫》的傳統之一。如今,在《收穫》亮相的青年作家和當年的青年、當年的先鋒相比,有什麼不同?

程永新:文學有它自身發展的規律。改革開放初期,從那個特殊的年代走來,讀者對歷史的反省、對現實的思考,都是通過小説付諸實現的。在文學閱讀中,人們寄託了自己的願景和情感。可以説,文學成為當時人們普遍接受的一種“娛樂”方式或者説消遣方式。

隨著社會的變革,人們可做的事情更多了,慢慢地,文學也在變化。傷痕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都代表了作家們在尋求突破,包括後來先鋒小説向世界經典學習,甚至帶著一點模倣。直到20世紀80年代後期、90年代,通過一次次摸索和實驗,中國作家尋找到一條相對寬闊的路。一些標誌性的作品都出現在那個時期,比如《長恨歌》《活著》,格非的三部曲,莫言的《生死疲勞》《檀香刑》《酒國》,蘇童的一系列作品等等。

當時,這批年輕作家冒出來,帶著虎虎生氣和激情,有著衝破“禁區”的熱量和能量。這是文學轉型的時期,帶著時代的印記和強大的生命力。

今天的年輕寫作者沒有經歷過那個特殊的時期,但我還是要説,每個時代的年輕人境遇不同,他們同樣代表著明天、代表著希望,洋溢著青春的創造力。每個時代都會有屬於它的大作品。年輕人只是需要時間,像孫頻、雙雪濤、班宇……這些年輕作家的作品頻頻上各類年榜,很有實力。很難預見,他們未來還會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寫到什麼樣的程度。

新時期文學發展的成果,也是改革開放的成果。今天所處的當下,文學的發展相對趨於平穩。越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更加考驗對世界、對生活、對人性的體察,更加考驗作家的能力。年輕一代的資訊來源很多,又經過系統學習,知識結構完備。我想,他們對生活的思考、寫作的切入點會與他們的前輩非常不同。相反我還比較樂觀,生活在當下的年輕人所創造的屬於這個時代的大作品,或許暫時還沒有出現,但一定會出現。

上觀新聞:這種信心從何而來?

程永新:年輕一代的作家,資訊來源很多,又經過系統學習,知識結構完備。知識結構和學養與過去完全不同,他們對生活的思考、寫作的切入點就會與他們的前輩非常不同。比如最近我讓年輕編輯關注的一位“80後”科幻作家劉洋。他是凝聚態物理學博士,他的作品涉及的是當代科技發展最前沿的知識。所以我相信,屬於這個時代的大作品可能是傳統意義上的,也極可能是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類型和形態。我鼓勵我們的年輕編輯要與年輕的寫作者交朋友。

作為編輯的職責,就是跟蹤最有才華的人,守候這個時代的大作品。


上觀新聞:去年,《收穫》辦過一場“無界對話:文學遼闊的天空”論壇,參與者有網文“大神”,有茅獎獲得者,有編劇,有公號創始人。主持論壇的評論家何平説,一場活動包容這麼多不同“部落”“圈層”的寫作者很少見。而“無界”後來也成了《收穫》很多活動的主題。

程永新:就像我一直強調的,《收穫》要成為大海,大海是“無界”的。我們要傳承,也要突破。“無界”表明瞭我們的一種期許,一種追求,文學走出書房,走向廣袤的田野大地,讓文學為人們的生活、為豐富讀者的精神世界,作出更多貢獻。

《收穫》65週年,我們舉辦了一系列活動,在上海的“最高”書店辦展覽;前不久去了湘西,和當地企業發起“酒鬼酒·無界文學獎”,還要設立創作基地、舉辦無界文藝青年節。無界文學獎和其他文學獎項有些不一樣,從它的獎項名稱就可以看出來,包括演繹小説獎、入畫散文獎、傳唱詩歌獎,所重視的是跨界。小説與影視,散文與繪畫,詩歌與音樂,可以發生各種跨界的可能性,為社會提供更豐富的精神食糧。目前,收穫App已經有一些收入,正在慢慢培育收費閱讀。《收穫》要繼續堅守陣地,要讓我們的後來者能夠繼續優雅地、純粹地辦“中國最好的文學刊物”。這是我的心願。

人物簡介


程永新,高級編審,《收穫》主編。擔任責編的賈平凹的《秦腔》、蘇童的《黃雀記》、李洱的《應物兄》獲茅盾文學獎。榮獲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編輯獎。著有長篇小説《穿旗袍的姨媽》《氣味》,小説集《到處都在下雪》《若只初見》,隨筆集《一個人的文學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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