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裏畫外,他的經歷本身,便是中國電影界的寶貴遺産
長影老編輯王霆鈞回憶李前寬導演的電影人生
近日,中國著名導演、國家有突出貢獻電影藝術家李前寬先生逝世一週年之際,王霆鈞、王乙涵合著反映李前寬、蕭桂雲電影傳奇的長篇報告文學《畫裏畫外》,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
引人關注的是,這部作品是王霆鈞在長影工作三十多年,從長春到北京,歷經28年對李前寬、蕭桂雲導演跟蹤採訪完成的“跨世紀”之作。7月的一天,王霆鈞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採訪,講述了李前寬導演的電影人生,以及銀幕背後那些鮮為人知的往事。
李前寬先生去年在浙江寧波慈溪病逝,享年80歲。李前寬、蕭桂雲伉儷導演的《佩劍將軍》《開國大典》《重慶談判》《七七事變》等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影片,為中國電影歷史寫下了輝煌一頁,成為里程碑之作。
創作
讓“只有半年時間”的生命贏得了七年
説起和李前寬導演的相識相知,王霆鈞語調不時因激動而起伏。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李前寬蕭桂雲聯合導演了《開國大典》之後又拍了《重慶談判》等史詩巨片,王霆鈞應《電影文學》之約,採訪撰寫了一篇名為《前折蟾宮桂雲開天地寬》的報告文學,刊載以後,反響很大。隨著二位導演的社會影響越來越大,想採訪他們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不乏著名作家。然而,李前寬蕭桂雲依然選擇由王霆鈞繼續完成對他們的採訪和寫作。“我交上的‘作業’,他們看得十分認真,一字一句地修改。”這樣的信任和熱情,使王霆鈞深受感動。
因為都是長影人,每次去見李導夫婦,既是採訪,也是拜訪,都是“在聊天的氣氛中進行”。而且兩位導演藝術家的講述繪聲繪色,“尤其是李前寬老師極具表演才能,他講故事有情節有細節,精彩極了”。王霆鈞記得,自己寫了一大半時,因為換電腦,不慎將文檔全部丟失,萬分著急之下想起之前列印了一稿給蕭導,便試著詢問。幸運的是,蕭導很細心,從長春舉家遷往北京的時候還將那一稿保留下來。王霆鈞坦言:“倘若找不回來,我是不是還會繼續採訪、寫作下去就很難説了。”
直到現在,王霆鈞説起來都會覺得痛惜和遺憾——2018年初,從長影走出來的李前寬導演還提出再為長影拍片的想法。“他從長春返回北京,我們見了一面。聽説我正在寫長篇紀實《電影之光》,寫的是東影創業史,他就十分興奮,要求我先寫電影劇本。由此我們開始了電影劇本《東方欲曉》的聯合創作。可惜的是,劇本完成後生不逢時,新冠疫情暴發,投資鏈中斷,拍攝擱淺。”
那時候,王霆鈞才知道,李前寬導演幾年前已經確診晚期肺癌,醫生暗示他的生命只有半年時間,他實際是一邊配合治療,一邊投入到忘我創作中。“在我們合作的時候,他的病情奇跡般地好轉,幾次復查結果都不錯。因為摯愛的電影吧,他頑強的生命力又贏得了七年時間。”王霆鈞説,在這七年中,李前寬導演完成了電影劇本創作和一些回憶友人的文章,還畫了不少畫。《東方欲曉》擱淺之後,他們又操作了幾個題材。“在談到其中一個紀錄片的時候,李導還打電話給我談了具體想法。他説,這個我先動筆,然後你來整理成電腦文檔。我説行。之後,李導一直沒有再打電話過來,我以為他一直在忙著。突然看到噩耗,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
在王霆鈞看來,在當代電影藝術家中,很難有誰能夠超越李前寬對電影的貢獻,“他不僅僅局限在電影創作上,而是對中國整個電影事業做出了傑出貢獻,比如央視電影頻道的開通、中國電影博物館的建成,還有北京國際電影節的促成和國務院辦公廳《關於促進電影産業繁榮發展的指導意見》的頒布等,這些都是澤及後世的作為”。
王霆鈞説,李前寬導演一直對《東方欲曉》唸唸不忘。蕭導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已經畫出了不少分鏡頭,只等疫情過去;《抗美援朝》的電視電影版如何剪輯,他也已謀劃好……“我們寫李前寬和蕭桂雲伉儷導演,就是想留下一筆寶貴的電影文化遺産,因為他們的經歷太珍貴了。”
自從被任命為總導演那天,李前寬就説,總導演就是總當導演,總在導片子。在他看來,導演是沒有固定崗位的,只要在為電影的事操勞,就是導演的工作崗位。王霆鈞認為,李前寬導演不是倒在養病的床榻上,而是倒在了導演崗位上。如今,讓王霆鈞感動的是,近一年來,線上閱讀的很多網友和身邊的朋友都在為這本書的出版費心盡力。當電影出版社決定出版的時候,“我將此事告知蕭老師,她很高興。我想倘若李導地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吧”。
悄悄報考
成為北電第一屆美術系學生
1942年冬月,李前寬出生在大連,在學校,他就能寫能畫能唱又能演,還是學校文藝大合唱的指揮。1959年夏天,18歲的李前寬順利通過瀋陽魯迅美術學院的復試。但他同時得知:這一年北京電影學院增設了電影美術系。“電影美術,既有美術又有電影,多好!”於是他又悄悄報考了嚮往已久的北京,很快就接到了北京電影學院的“准考證”。時間緊迫,李前寬趕路時,考試就已經開始。等李前寬深夜到北京下了火車,一路打聽到位於小西天的電影學院時,監考老師説:“你怎麼才來?素描和設計都已經考完了。”李前寬心裏一涼,連忙説:“老師,我接到准考證連一天都沒耽誤就來了。你就讓我考吧。”後來,他破例直接參加攝影係素描考試,設計考試單獨安排補考。發榜時李前寬不僅成績很好,復試時有位教授説,“這孩子的才思和反應應該考導演係”。
考完回家之後,有同學叫他“畫家”,還祝賀他被瀋陽魯迅美術學院錄取。李前寬到學校一問,主管畢業的主任説:“學校已經決定了,讓你到瀋陽魯藝。北京就不去了。”但李前寬有自己的主意。他寫了兩封信,一封信寫給瀋陽魯藝聲稱自己不去了,另一封信寄到北京電影學院請求把錄取通知書寄到家中。很快,北京電影學院寄來了《新生入學須知》,要求他在8月底報到。
不甘於命運的擺布,李前寬最終成為北京電影學院第一屆美術系學生。一入學的新生見面會,導演系主任田風就在李前寬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清瘦的田老師話説得很嚴厲:“你們如果不在學業上狠下苦功夫,進了學院的門也邁不進電影事業的大門。”在學校,除了圖書館,李前寬往田老師住處跑得最勤,經常拿著寫生習作請田老師指教。田老師也愛才,冬天,他們一起看畫展、聽音樂會、看戲,春天,他們到北海茶館觀察生活,秋天,一起到田野寫生;夏天,他們去海邊游泳。
1964年秋天,李前寬到長春電影製片廠工作。離校的時候,他幾次去向恩師告別,都遭到拒絕。當時田風老師成了“反革命小集團”黑後臺,停職反省,檢查交待。不見田老師就離校,感情上接受不了。李前寬又一次到田老師家,敲了半天,沒有回音。他鼻子發酸,懇求:“田老師,我是前寬。我一定要見你一面。你不見我,我就在這站著不走了。”門開了。老師瘦了,鬍子拉碴,頭髮老長,面容憔悴。屋裏一股嗆人的煙味,煙頭堆成了小山。師生二人四目相對,眼睛泛著淚花。
李前寬鞠了一躬,説:“田老師,我就要到長影報到去了。你可要保重啊!”田老師凝視他片刻,上前一步,伸手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拍,沙啞卻語重心長地説:“前寬,到長影好好幹,事業是幹出來的,不是説出來的。”過了一會兒,他從筆筒裏抽出兩支毛筆説:“前寬,這是我在日本留學的老同學王式廓送給我的狼毫筆,送給你吧。”李前寬沒想到和田老師的這次見面竟然成了訣別,這兩支筆也成了永遠的紀念。但老師説的話像在心裏種下的種子:“前寬你應該學導演,走我的路。我是先學美術後改導演的。學美術對你沒有壞處,它可以鍛鍊你的觀察力、記憶力以及造型能力。世界上好多大導演都是幹過美術的,像蘇聯的愛森斯坦、庫裏蕭夫,日本的黑澤明,包括中國的許幸之、淩子風等等,都有很好的美術功底,他們的分鏡頭劇本不是寫出來的而是畫出來的。以後你也走這條路。”
為選演員與司令斡旋“解放”了李仁堂
一個導演不僅要有出色的藝術功力,還要有非凡的辦事能力。李前寬就是這樣的人。1972年春節後,冬雪過後的長春寒冷得出奇。這一年,長影恢復了停滯七年的影片生産。按照上邊的指示,先拍樣板戲,再把“文革”以前的優秀影片《平原遊擊隊》《青松嶺》重拍一遍。長影的攝影棚裏亮起了聚光燈,藝術創作者的臉上有了笑容。
廠裏安排李前寬到承德話劇團去摸摸《青松嶺》劇本和演員的情況,為重拍做些準備。李前寬坐著硬板座日夜兼程趕到承德,見到了《青松嶺》的編劇張仲朋,也見到了戲裏的全體演員。劇本好辦,最讓他撓頭的是演員。當時正在進行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李仁堂不能演主角,扮演錢廣的演員還在燒鍋爐,連演員也當不成。
承德話劇團的軍宣隊特意為李前寬安排一場演出,但用的全是B角。李前寬搖搖頭説:“有以前李仁堂演的張萬山在那兒比著,這個張萬山能讓全國觀眾滿意嗎?”軍宣隊覺得李前寬説得對,同意讓他在全省選演員。李前寬走訪了全省的文藝團體,認定必須用《青松嶺》的原班人馬。經過彙報,廠裏很支援李前寬的想法。可是劇團領導十分為難,“這些演員能不能用,劇團説了不算,只有找承德地區的‘黨政軍一把手’牛司令”。
趁著牛司令來劇團審查片子,李前寬向他介紹了長影重拍《青松嶺》的意義,補充説:“長影要重拍的三部片子都是反映河北農村生活的,而《青松嶺》又是承德地區的,這兩個月我在河北跑了好幾個劇團,還沒有發現有能超過‘文革’前《青松嶺》劇組的演員。我已經向長影領導彙報,廠裏同意啟用李仁堂、李樹楠、劉小妹和王忠禮等原班演員。希望得到牛司令支援。”
牛司令知道重拍《青松嶺》意義重大,於是説:“李仁堂的戲是演得不錯,既然長影表態用他,劇團就給他個梯子,讓他做個檢查爬下來嘛!我看就這麼定了。”領導説了話,李仁堂和其他演員得到解放。李前寬圓滿地完成了任務,與李仁堂等演員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李仁堂在《青松嶺》裏的出色表演得到業界一致認同,後來被調到北影劇團工作,演了《淚痕》《子夜》《如意》《被告山杠爺》等影片,塑造了很多經典人物形象。
重導《青松嶺》時,劉國權導演指名要李前寬當場記,“我喜歡這個小夥子,聰明好學,為人正派,是個導演料”。李前寬除了觀察導演怎麼拍戲,還把演員的位置,道具的擺放,演員的調度等等,一絲不茍地畫在特製的場記表上。劉導非常滿意,對大家説:“對這個戲第一個熟悉的是我,第二個就是李前寬。”
有大將軍的胸懷才會拍出氣勢
上世紀七十年代,全國各地文藝團體還處在“鬥、批、改”的氛圍中,演員能參加電影拍攝,可以看作是被落實了政策,也必然為他們後來的藝術生涯鋪平道路。李前寬在那時只是一個普通的副導演,卻憑藉超強能力,促成十位演員走上銀幕,他克服困難的勇氣和執著的擔當,令人敬佩。
1975年,長影準備恢復生産故事片,廠裏將李前寬調到故事片組擔任副導演。他第一次外出組稿便帶回了反特故事片《熊跡》的劇本。《熊跡》的作者是公安部創作組作家王文林,五十年代曾給長影寫過《鐵道衛士》。當時,導演電影《冰山上的來客》而享有盛名的趙心水導演正憋著一股勁想拍好片子,看到《熊跡》劇本的驚險樣式,十分興奮。廠裏決定由他導演,李前寬做副導演。
趙心水導演讓李前寬全權負責選演員工作。當時,李前寬看了中國話劇院演員石維堅在話劇《楓樹灣》中的表演,覺得他很適合扮演《熊跡》的男主角。但因為家庭有歷史問題,單位不讓他上銀幕。李前寬想,既然能在舞臺上演主角,為什麼不能在銀幕上演主角呢?原來,“文革”中石維堅的父親和“臺屬”繼母雙雙遭到批鬥,二人不忍受辱攜手跳江自盡。在北京地安門後門橋石維堅的家裏,李前寬同他長談了幾個晚上。李前寬決心為他爭取這個機會。
在李前寬看來,辦法總比困難多,只怕沒有解決困難的勇氣和決心。他給公安部黨組寫了一封信,説明《熊跡》是公安部抓的戲,石維堅演主角是最合適的人選,只因社會關係不能出演太過遺憾。然後在王文林的幫助下,李前寬進入公安部食堂,見到了黃慶西副部長。黃副部長是延安時期的老幹部,早知《熊跡》的事,聽了李前寬介紹影片的籌備情況,心有所動。李前寬又抓住機會向各位部長説明《熊跡》是周總理親自指示要拍的題材,意在揭露蘇修亡我之心不死,教育全國人民提高警惕。他説,“我們黨的政策是一致的,石維堅可以在話劇舞臺上演一號人物,也應該可以在電影裏演一號人物”。
李前寬和王文林都覺得啟用石維堅“有戲”,他知道使用演員的意見要通過文化部,就馬不停蹄地跑到“文化領導小組”,拜見時任文化部藝術局長的戲劇家馬少波,並向他彙報了去公安部借石維堅的事。當時,文化部部長于會泳的大秘書是電影學院老師汪流,也是李前寬在校時熟悉的電影文學系教授,李前寬又懇求汪老師一旦看見相關批件,一定儘快通知他。第二天,汪流老師就打電話告訴李前寬,公安部的文件下來了,同意石維堅出演《熊跡》的主角,批示已轉到文化部藝術局並“中國話劇院”。李前寬道了謝,火速趕到中國話劇院院長室,把借石維堅的事敲定。同時給石維堅去電話,讓他到招待所等消息。當疲憊不堪的李前寬回到招待所,一眼就看到正焦急不安的石維堅。他故意繃住勁走向石維堅,快到面前,衝他肩膀就是一拳:“哥們兒成了!”石維堅驚喜萬分,激動的眼淚像開閘的水。
李前寬剛松了一口氣,趙心水導演的電話打了過來,讓他到南京京劇團把王馥荔請到廠裏。趙心水説:“林農導演拍《金光大道》讓她演主角。他們劇組的人去請,無論怎麼説,團裏都是一個字:不!林農是我們前輩,你務必幫這個忙。”李前寬以他的口才和熱情,很快就借來正在演樣板戲的王馥荔,參加了電影拍攝。影片上映後,王馥荔塑造的“大嫂”被觀眾稱為“天下第一嫂”。上影廠謝晉導演看了電影《金光大道》和《熊跡》,決定讓初登銀幕的石維堅、王馥荔演《天雲山傳奇》中的男、女主角。影片上映後引起巨大轟動,這二位在長影走上銀幕的演員,後來成為中國影壇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1982年,李前寬、蕭桂雲伉儷導演的處女作《佩劍將軍》在中國電影史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李前寬説,導演要有大將軍的氣度,不能小家子氣的照貓畫虎。蕭桂雲説,有大將軍的胸懷,才會拍出氣勢。8年後他們再次攜手拍出史詩大片《開國大典》和《重慶談判》,開創了中國電影的宏大敘事美學。新世紀以來,作為導演,李前寬擁有開放的視野,不懈探索藝術的執著追求,力圖用新觀念來改造和發展電影。在王霆鈞看來,東坡先生的一首《定風波》,可以作為李前寬、蕭桂雲夫妻的人生寫照:竹杖芒鞋,吟嘯同行,一蓑煙雨任平生。五十年過後,經過了苦難,也經歷了輝煌,回首往事,他們做到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意境。
文/本報記者李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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