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主要是政治家、思想家和教育家,記載反映其思想成果和人生風儀的《論語》,不過是他和弟子日常言行的對話記錄。這部對中華文化浩瀚長河起到挖掘河床、疏浚河道作用的早期元典,雖然並非文學類著述,但它于不經意間談“詩”説“文”的佈局落子,卻如經天日月,不僅強光聚焦文學源頭《詩經》,讓我們領略中華文學開場大戲的精妙絕倫,而且從遙遠高臺為中國文學巨大山脈的延伸和拓展,勾勒出基本走向的路線圖和綿延起伏的天際線。
談“詩”
孔子談“詩”的話,《論語》中載錄頗多,並非泛指文學體裁意義上的詩歌,而是特指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或曰《詩三百》,即後人所説的《詩經》。簡略説來,似可分兩大類。
一是談論《詩》的思想內容。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為政》);“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衛靈公》)等。孔子既從總體上肯定《詩》具有思想純正,有助道德教化的特點,又批評鄭聲淫猥,易引發小人邪念的現象,這就從一正一反兩個方面為詩歌應有之思想內涵劃出邊界。《史記·孔子世家》説孔子刪定《詩經》“取可施于禮義者”,正與“思無邪”要旨相吻合。他稱讚“《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同時表示“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陽貨》),背後也是“思無邪”觀念的支撐。劉寶楠《論語正義》解釋:孔子所以將“思無邪”作為對《詩經》的總論性評價,“論功頌德,止僻防邪,大抵皆歸於正,於此一句可以當之也”。
二是談論《詩》的社會作用。如“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不學詩,無以言”(《季氏》)等。這裡,孔子強調學詩的重要,認為詩不僅可以啟發想像力、擴大觀察面、提升合群性、掌握表達怨刺的方法,而且近可以用其中的道理侍奉父母,遠可以為事奉君主治國理政服務,並可以從中認識和了解諸多鳥獸草木以拓展知識面。他之所以説“不學詩,無以言”,除了當時政治外交及禮儀交往活動等,常借《詩經》中的詩句來表達意圖和傳遞情感外,還在於學詩能夠啟發人的類比聯想,感悟新知。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也。”(《八佾》)
孔子與弟子這兩段“始可與言《詩》”的著名對話,一方面説明學習要善於由此及彼,舉一反三,另一方面也表明詩歌具有引譬援類,“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詞”的特性。恰如《文心雕龍·比興》所言:“《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記諷”。
《論語》談“詩”,還涉及《詩經》的品類、具體詩篇的評價等諸多層面,但最核心、影響最為深遠的是上述論題。孔子探討這些問題而發表的意見,深入中國文學骨髓並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後世議論很多的“文以載道”、“文以明道”及“詩教”説等等,都是站在自己時代的峰巒或土丘,對孔子登高一呼的山鳴谷應,儘管其中不乏異樣雜音。
説“文”
“文”在《論語》中使用頻繁,蘊有多義:既有指文獻及文獻上知識者,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文,莫吾猶人也”(《述而》);又有作動詞用指文飾者,如“文之以禮樂”(《憲問》)、“小人之過必也文”(《子張》);還有指禮儀文采者,如“鬱鬱乎文哉”(《八佾》)、“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雍也》)等等。嚴格説,孔子所説之“文”,與今日所談“文學”遠非一事,但其涉及文與質關係的論述,對中國文學及文論浸潤至深。
孔子提出的文質關係,本是就君子禮儀修身而言,認為質樸多於文采未免粗野,文采多於質樸又未免虛飾,文采與質樸配合恰當,才堪稱君子。曹丕《與吳質書》:“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怡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就是以孔子見解評騭人物修養的好例。這一觀點被引入文學理論,指積極的思想內容與精彩的藝術形式和諧統一,在中國歷代文論中一直佔據難以撼動的主導地位。
文與質在理論上可以分開考察,但實際上兩者水乳交融,無法離析。質(內容)必然存在於文(形式)之中,文(形式)也必須依賴於一定質(內容)而存在,無質之文或無文之質均無處尋覓。《論語·顏淵》雲:
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説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
子貢説:“文猶質也,質猶文也”,正是申述文與質難以分開,猶如虎豹與犬羊之皮,除去各自的毛髮色彩及花紋就難以辨其異同。這段仍是關於君子修養的討論,如越墻之花枝,引起文論大家劉勰的驚讚,其《文心雕龍·情採》雲:“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
孔子説“文”,還有一句名言不應遺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孔子強調:言語表達情志,文采修飾語言;辭語沒有文采,就無法流佈四方。讀先秦諸子著作,突出印像是均十分注重文采,講究遣詞造句。有些人如莊子,雖然口頭説不要“文章”和“採色”(如他在《駢拇》篇説:“是故駢于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也),其實口是心非,或曰文過飾非,他的文章孜孜于文采,可謂證據確鑿,即便施展“濠梁之辯”才華,也難以駁倒鐵一般的事實。
踐行
孔子是個言行一致的人,他不僅注重“言必信,行必果”(《子路》),而且強調“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裏仁》)、“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憲問》)。《論語》雖非孔子親筆著述,但從弟子記載其話語中,仍能明顯感到他是落實自己重視文采主張的力行者。《文心雕龍·徵聖》稱讚他説:“夫子風采,溢於格言”,“精理為文,秀氣成採”,“然則聖人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翻檢《論語》,“銜華而佩實”的嘉言星羅棋佈,足證其言不虛。
比喻作為文學的常用修辭法,孔子一齣手就技驚四方。“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以“北辰”比“為政以德”的統治者,以“眾星”比諸侯國和大夫,譬喻形象而意蘊豐贍。“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子罕》),前者由感慨河水川流不息而提醒珍惜寶貴時光,後者以松柏後凋景象喻人要經得起嚴酷環境考驗,言簡意賅而啟人深思。“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雍也》)。孔子由水的川流靈動,想到智者敏銳聰慧,由山的沉穩安靜,想到仁者厚重不遷,設喻奇妙,表意雋永,且氣象博大。
孔子擅于比喻,也妙于誇張。“朝聞道,夕可死也”(《裏仁》),不這樣誇飾,怎能凸顯他把“聞道”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述而》),這是以婉曲誇張法,將他在齊國癡迷韶樂而難以自拔的情景,傳達得惟妙惟肖而意蘊悠長。“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述而》),此處的“浮雲”,既是比喻又是誇張,把他作為百世聖哲“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的高尚情操和灑脫情懷,刻畫得栩栩如生又感人至深。
孔子還長于對偶。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裏仁》)、“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子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等。這裡的第三句已不是簡單的比較對偶,而是對偶的層遞格;第四句從“民免而無恥”到“有恥且格”,既是對偶的層遞格,又在整體內涵上構成錯綜格,其修辭手法的嫺熟和高妙,令人嘆服。
相對於上述顯在的文學表現,我更欣賞《論語》處處隱含或曰內蘊的文學意味。請看似乎平淡無奇的開篇第一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説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
且不説將此段分行排列,頗有詩的形式和意韻,就看三句話皆以親切的反問語氣出之,即為有意無意地運用文學筆法,活畫出孔子作為師長對弟子循循善誘的情狀。此段首言不僅要勤學更要經常練習,強調知行合一之道;次言歡迎各位遠來學習,表達孔子善待弟子及朋友的處世之道;再言弟子初次相聚不因互不了解而鬧矛盾,申述大家反求諸己,和睦相處的君子之道。這段話音調委婉動聽,意蘊淳厚綿長,大有“始正而未奇,內明而外潤,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文心雕龍·隱秀》)的神采。這三句話並非彼此獨立的教誨,而是氣脈相互連貫的意群,是孔子在杏壇開學典禮上的致辭或曰開場白,故被弟子置放卷首。不知方家以為然否?(作者:錢念孫,係安徽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安徽省社科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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