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7月9日電題:中文已是我的一部分
——專訪法國漢學家白樂桑
在歐洲中文教學歷史中,法國一直走在最前沿,其中文教學歷史接近210年。如今,中文在法國教育體系中的普及程度之高,也令歐洲其他國家望塵莫及,這與當代法國中文教育泰斗、漢學家白樂桑(Joël Bellassen)的努力密不可分。他將自己40多年的職業生涯都奉獻給了中文教學。如今已逾70歲高齡的白樂桑不僅是法國“中文熱”的見證者、推動者,更是中文教育發展的掌舵人。2023年,對於被其法國同胞稱為“法國的中國人”的他來説,意義非同尋常。這一年是白樂桑赴華留學進修中文50週年;是他獲法國漢學博士學位並取得中文教師資格45週年;是他出任法國教育部首任漢語總督學25週年。近日,中新社“東西問”對其進行專訪,深入解讀這位法國漢學家與中國文化的不解情緣。
法國漢學家白樂桑。受訪者供圖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你新近訪問中國,這也是新冠疫情後首次赴華與中國同行交流中文教學,有何心得感受?
白樂桑:這是新冠疫情防控措施調整後的首次中國之旅,前往福建參加學術交流訪問活動。此行原本是在疫情前確定的,經過三年漫長的等待後終於成行,讓我既興奮又激動。
事實上,從上世紀70年代以來,我去過中國有數百次之多,每一次都能讓我領略到中華文化之豐富、之非凡且又是那樣的與眾不同。
在回巴黎的飛機上,我感觸頗深。此次中國之旅讓我看到了一個包括在文化、學術、人際交往等領域又登上一個新高度的中國。在福建,我與一些教育專家交流法國中文教育,感受到他們專業性之外的熱情與激情,他們帶有方言特色的幽默更讓我印象深刻。我還有機會參觀了李贄、林則徐、嚴復以及林語堂的故居,我個人對故居非常感興趣。這些都讓我再一次感受到中國文化的獨特性,而且又是與以往經驗不同的一個中國。
位於福建省平和縣坂仔鎮寶南村的林語堂故居。王東明攝
中新社記者:今年對你來説,意義非同尋常,有何緣由?
白樂桑:的確,今年對我來説,具有極為特殊的意義。50年前的1973年5月15日,我所在的巴黎大學傳來一個消息,也正是這個消息改變了我的一生。記得當天,我在學校聽説中國恢復了與法國的文化交流。起初,有些一頭霧水。秘書處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意味著法中兩國可以啟動互派留學生。聽聞此言,讓我興奮不已。一方面,當時中國對外開放程度不高,自己深知即使學了中文也很難有機會去中國,甚至覺得這輩子或許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另一方面,我當時也面臨學業結束後的就業問題,在那個年代的法國,學中文的學生就業機會幾近為零,家人對此也有些擔憂。
然而,有幸成為首批法國赴華公派留學生中的一員,讓我得以繼續我的“中文之路”。我與同學于1973年11月18日從巴黎奧利機場啟程赴華,經義大利、埃及、巴基斯坦、緬甸輾轉抵達北京。最初是在當時的北京語言學院(今為北京語言大學)進修中文;第二年轉入北京大學學習哲學。其間,我還有幸參加了開門辦學活動,有機會走出校園進一步了解普通中國人的生活。
1975年回到法國後,繼續研學中文,並於1978年獲得法國巴黎七大漢學博士學位,同時,通過了法國中學中文教師資格會考。從此,開啟了長達40多年的法國中文教學生涯。1998年,被任命為法國教育部漢語總督學,負責法國漢語教學體系建設的整體規劃工作,同年當選世界漢語教育協會副會長。
數十年來,經常會有人説我已“漢化”,事實上,不僅如此,因為,中文已是我的一部分(借用海德格爾的名言:“語言是存在之家”)。
2010年9月,由中國政府舉辦的“孔子文化周”在法國首都巴黎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舉行,當地觀眾參觀其中的孔子生平及思想展。吳衛中攝
中新社記者:你的這句話情真意切,感人至深。那你又是如何真正與中文結緣的呢?
白樂桑:真正與中文結緣是在1969年底,令我終生難忘。我是在1968年秋步入巴黎八大主修哲學。1969年,大學迎來一場教育改革試驗,鼓勵學生同時主修兩個專業。當時我有意選擇一門外語作為第二個主修專業,便主動去西班牙語系註冊。這主要是因為我出生在法屬阿爾及利亞,對於地中海周邊的不同語言有一點點偏愛,尤其是我的祖先很可能有一點點西班牙人血統。在當年秋季新學期開學,我便開始學習西班牙語。然而,2-3周後,我就放棄了。因為西班牙語與法語同屬拉丁語系,我清楚地感覺到西班牙語離我“太近了”,無法激發我繼續學習的熱情。隨後轉至中文系,從而開啟與中文的不解之緣。
法國的中文愛好者在“2022巴黎•國際中文日”活動現場用中文表演中國傳統曲藝節目。李洋攝
中新社記者:那又是什麼原因促使你選擇中文,而不是其他語言?從某種程度講是冥冥中註定,抑或只是一個偶然?
白樂桑:從我與中文結緣至今的半個多世紀以來,已經有不下上萬人次問我這個問題,幾乎平均每週都會有三到四次。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回顧與反思自己當時選擇學習中文的動機。
想當年,學習中文的人很少,自己很想去挑戰、去探索、去研究遙遠國度的語言、文字及其神秘的文化。然而,日語與印度語也具有類似“遠距”特質。難道選修中文只是一個偶然?我是學哲學的,深知純粹的偶然性是不存在的。因此,從研究的角度來看,當時的學習動機很值得探討。
經過多年對法國人學習中文動機的研究,我現在可以試著從外部因素和內在因素兩個方面來進行闡釋。
首先是外部因素。眾所週知,人的思想意識都潛移默化地受出生長大的文化背景所影響。法國人很久以來一直對中國的語言、文化、文學、文明乃至哲學都抱有濃厚的興趣。中法兩國民眾在生活、習俗以及文化領域也有諸多共性。有這樣一種説法,法國人是歐洲的中國人,也許是“鏡子效應”吧。早年中國學者林語堂和辜鴻銘也有類似觀點。林語堂在《中國的悠閒理論》和《一個準科學公式》兩篇散文中,提到“中國人與法國人的氣質是極其相近的”,他指出,“這從法國人著書和飲食的方式可以清楚地看出來”。而辜鴻銘在《中國人的精神》一書中也直言,相比美國人、英國人以及德國人,“法國人最能讀懂中國人、最能欣賞中華文明”。
事實上,歐洲漢學發軔于義大利和西班牙,但成型于法國。尤其是法國最早開設系統性的官方中文教育課程。法國于1814年12月創立了歐洲首個中文教席,由雷慕莎出任教授。隨後,法國東方語言學院于1843年設立了歐洲第一個中文系,有史料記載,該學院早在1840年就已經開始教授中文。進入20世紀,法國也是率先於1958年在中學開設中文課程,並且在10年後的1968年,法國高考納入中文考試……
第117屆法國巴黎國際博覽會在巴黎舉行,中外青年在展覽現場關注“中國關鍵詞”全系列多語種主題圖書。李洋攝
至於內在因素,記得在我開始學習中文之前的17歲那年,就已經接觸了有關中國方方面面的一些資訊。我曾經讀過一本法國傳教士的書信札記,當時,也不知道為何會買這本書,只是把他們作為旅行家、行者,能帶我去發現神秘的遠方。20歲時,在塞納河邊的舊書攤上,也接觸到一些有關中國的書籍,有一次買了一本林語堂的書,讓我感受到這一遙遠國度的異國情調。這些很有可能是我當年放棄學習西班牙語後選擇學習中文的最初誘因吧。
總體看來,在那個年代促使我選擇學習中文尤其還堅持一路走來的主要原因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挑戰和遠距。一方面,對於我來説,學習大家不想學的中文,是一個挑戰,可以挑戰自我;另一方面,在我骨子裏具有那種嚮往“遠距”文化的特質,尤其是凝聚中國文化精髓的漢字,其獨特魅力自始至終吸引著我去探索、去學習、去挑戰。沒有漢字,就不會有我的今天。
北京,家長帶著孩子在“形意萬千——漢字文化大觀展”上體驗拼漢字遊戲。易海菲攝
中新社記者:與你那個年代相比,如今,法國學生學習中文的動機又有何不同?
白樂桑:根據我最近10年來針對法國人漢語學習動機的研究可以注意到,在我們那個年代,通常是內部動機所佔比重較大。自(20世紀)70年代末,在內部動機的基礎上,外在因素大大增加,比如中法互派留學生等。
相比之下,如今,則是外部因素所佔比重更大些。對於學生來講,除了自身好奇心,他們更渴望有機會去中國交流學習甚至工作,這有很大吸引力。尤其是掌握中文有助於未來就業,也能讓其父母滿意。
在我任職法國教育部漢語總督學期間,接觸的中文學習者來源廣泛:不僅有幼兒園的幼兒、大中小學生,還有各階層的社會人士。每一次在與學生和家長座談中,我都會告訴他們,無論你學習哪一門學科、做哪一項工作,未來肯定都會接觸到中國,這是最大的變化,中國一定會出現在你們未來的路上。(完)
受訪者簡介:
法國漢學家白樂桑。
白樂桑(Joël Bellassen),法國知名漢學家、漢語教育專家;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大學教授、首任法國教育部漢語總督學、世界漢語教學學會副會長、歐洲漢語教學協會會長、法國漢語教師協會的創始人及首任會長。曾出版《法國漢語教育研究》《跨文化漢語教育學》《滾雪球學漢語》和《中國語言文字啟蒙》等40多部著作及教材,發表學術文章100余篇。2003年,榮獲中國政府頒發的“中國語言文化友誼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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