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又是思想文化的巨人,他是中華民族精神最集中的體現者、塑造者、導引者,他的偉大形象和高尚品格、他的精神和氣質,尤其是他的偉大愛國主義精神,幾千年來,感動、激勵著歷代中國人,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和民族品格的塑造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中國文化史上,被稱作與日月同輝者,首推孔子與屈原。《論語·子張》載子貢説:“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朱熹《論語集注》解釋説:“日月,喻其至高。”説孔子之賢,如日月光輝,至高至亮,無人超越。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説:“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稱頌屈原志潔行廉的精神和品格如日月一樣放射著至高而無限的光芒。《史記·孔子世家》太史公曰:“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祇回留之,不能去。”《史記·屈原列傳》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史記》的“太史公曰”據信有120余篇,大多秉筆直評、畫龍點睛,彰顯客觀公正的史學觀。唯有對孔子和屈原則是帶著濃烈的個人感情,以讀其著、尋其跡、“想見其為人”的基本相同筆調,發出了觸動人們心靈的讚嘆。司馬遷以偉大史學家縱覽古今的高遠眼光,盛讚屈原與孔子一樣“與日月爭光”,是對屈原歷史影響的至高文化定位。
漢代以後,屈原的地位雖然可能難與孔子比肩,但屈原的“與日月同輝”仍是後人的共識。南朝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説:“屈平聯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雲。”反映了六朝時期人們對屈原的尊崇。唐代的李白《江上吟》説:“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則以屈原與楚王對比的手法,彪炳屈原的偉大與永恒。南宋時期,朱熹《楚辭集注·序》稱:“原之作,其志之切而詞之哀,……讀者其深味之,真可謂慟哭而流涕也。”《楚辭後語》又説:“屈子之心,其為忠清潔白,固無待於辯論而自顯,……乃千載而一人哉。”盛讚屈原的忠魂義魄。
站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和發展的歷史看,屈原和孔子一樣,是中國歷史上鮮有其比的精神導師,他們以不同的途徑與方式為中華民族精神的建構做出了他人難以企及的貢獻。孔子創始儒學,繼往開來,以其博大精深的儒家思想體系為中華民族確立精神方向、道德標準和核心價值觀。屈原,則是通過震古爍今的偉大詩篇,展示個人品格修為、精神意志和生命指向,為歷代中國人樹立了典範與榜樣。沒有孔子,中國人傳統的“三觀”就不是現在這個面貌;沒有屈原,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就缺乏一個昭示日月的坐標。
屈原對中華民族精神建構的最大貢獻,還是他偉大愛國者的形象屹立於民族精神之巔而影響了韆鞦萬代。他的愛國主義精神貫穿在他的幾乎所有作品裏,也展示在我們所見他的所有修為中。他對祖國的熱愛賦予他對楚國山水草木、世俗民情以熾熱的愛戀之情;他的人生理想和追求與對祖國的熱愛是高度一致的;他的命運乃至喜怒哀樂與國家興衰、人民福祉緊密聯繫在一起;他處污泥而不染、敢於同惡勢力鬥爭的高潔品格,是他愛國精神的不竭動力;他洞悉戰國時代合縱連橫的政治風雲,深刻透悉張儀之徒的權術把戲,從而主張聯齊抗秦、進而統一天下。他在國都淪陷、山河破碎、報國無門的悲憤和痛苦中,毅然以投水自盡的壯烈結局詮釋了他忠貞不渝的愛國情懷;屈原正是以不朽之作和剛毅的行為完美呈現了他的愛國主義精神,産生了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值得關注和研究的是:屈原的時代,文人士子,包括官吏,乃至國相、重臣,他們的國家觀念並不強,普遍的風氣是哪國重用,就到哪國去。所謂“六國之時,賢才為之臣,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王充《論衡·效力篇》)。但屈原卻獨有強烈的愛國情懷,並一再表示至死不變。以至於百年後,賈誼寫《吊屈原賦》,都難以理解他的忠貞和執著:“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
屈原之愛國,也並非僅僅愛其姓族之國,他心裏裝著的是整個中華民族。他自稱是高陽氏顓頊的後裔,而顓頊則是一直活躍于黃河流域政治舞臺上的“五帝”之一。他在《天問》中所提及的人物、事件,時間上,自遠古的三皇五帝,下迄夏、商、週三代,直至春秋戰國;地域上則遍及黃河、長江等廣大區域。久遠廣闊的時、空,反映出屈原關心的是中華民族的統一大業和民族發展的未來。這種跨越時代局限、超越歷史常規的博大愛國情懷,對中華民族愛國主義優良傳統的形成發展産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同世界上其他古老文明的形成和發展一樣,中華文明有賴於黃河、長江兩條世界級大河的孕育和滋養。在距今五千年左右,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古城遺址、中游的屈家嶺文化稻作遺存、上游的三星堆文化遺址,都有驚人的文明發現。長江與黃河流域一樣,是中華民族重要的發祥地。正是在與長江流域文明的充分交流和高度融合中,才造就了以黃河文明為主體、高度發達的三代文明,為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奠定了深厚的根基。進入被稱為中華文明“軸心時代”的春秋戰國時期,以楚文化為代表的長江文明,厚積薄發,煥發出奇異、絢麗的光彩。而其傑出的、唯一代表人物即是屈原。
長期以來,人們關注戰國時代中華文化的燦爛之景,多關注諸子百家爭鳴。梁啟超先生將其分為北派和南派,認為北派以孔子為正宗,南派則以老子為正宗,以屈原為支流。並描述爭鳴情狀説:“孔北老南,對壘互峙,九流十家,繼軌並作。”這段著名的論説,雖影響甚大,但深入分析,卻大有可斟酌之處。其一,老子為陳人非楚人。雖然《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説老子是楚苦縣(今之河南鹿邑)人,但同篇記載“孔子適周,講問禮于老子”的時候,苦縣之地尚屬陳國,距離楚滅陳,還有數十年,老子終其一生應是陳國人。其二,苦縣不在長江流域,而在黃河流域,老子是北人不是南人。其三,從老子曾為“周守藏室之史”,在函谷關前著述《老子》一書,老子之子曾為魏國將軍等記載看,老子一生活動於黃河流域,應該沒到過長江。大致説來,孔東老西,應該都是北派。有人把莊子的浪漫主義也歸為南方,並稱“屈莊”,同樣失之偏頗。莊子為宋人,隱身世外,釣于濮水(黃河支流),魏相惠施是其僅見的老朋友,除了拒絕楚王聘其為相的傳説(錢穆力辯此事“不必信”,見《先秦諸子係年·莊周生卒考》)之外,與楚的交往也並不多,很難因其作品的浪漫主義而歸於南方。事實上,是否浪漫主義,並非南北文化之根本差異,“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黃伯思《校定楚辭序》)才是南方(長江)文化的鮮明地域特徵,屈原應是古代南方(長江)文化唯一傑出代表。
屈原生活的時代,已進入南北文化大交流時期,黃河流域諸子百家的理性精神,深深影響了屈原。在其詩作中,寄寓著豐富、深厚、系統的理性精神。《文心雕龍·辨騷》中説“楚辭者,體憲于三代”,指屈原作品取法于《詩》《書》《易》《禮》等三代的經典。事實上,屈原是一個以長江文化為底蘊,以儒家思想為主體,吸收諸子百家精華而形成的文化巨人,是南北文化融合的結晶。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發現的荊州郭店楚簡被認為出土于楚國太子之墓,其中有很多儒家思孟學派的竹簡,屈原時代與郭店楚簡相近,這就為屈原思想的形成找到了新的可靠注腳。屈原既是長江文化的傑出代表,又是中華民族的偉人。
(作者:王志民,係山東省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齊文化研究基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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