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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亡命到覺醒,梁啟超的漫長跋涉

發佈時間:2023-08-11 15:50:46 | 來源:北京青年報 | 作者:唐山 | 責任編輯:蘇向東

  J.P.摩根

  羅蘭夫人 法國國家圖書館

  紐約保皇會總部 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孫中山與宮崎滔天等人于東京,1900年

  溫哥華保皇會會址 溫哥華市檔案館藏

  橫濱南京町,1900年左右


  ◎唐山

一雨縱橫亙二洲,

浪淘天地入東流。

卻余人物淘難盡,

又挾風雷作遠遊。

1899年,梁啟超在日本去美國的船上,寫下這首詩。

這是梁啟超首次赴美,因疫情突發,滯留在夏威夷。為避清廷通緝,入境時,梁啟超持日本護照,名為柏原文次郎,是日本友人借給他的。由於真實身份與護照不符,梁啟超最終被拒在美洲大陸之外。

在人們眼中,此時的梁啟超不過是“康聖人”的一個小徒弟。一家日本雜誌將康有為列入“世界十大名人”,與俾斯麥齊名。但政客們知道,“康聖人”已分不清想像與現實,他們半同情半憐憫地,聽他一次次講起不靠譜的“助光緒復位”計劃。

跳出時代語境,才能明白,康有為與現代文明之間的差距:他遠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人,他假裝覺醒,可他並不具備掙脫傳統魅惑的能力。

然而,康有為做不到的,梁啟超卻做到了。

細讀前引詩,可見梁啟超當時的迷茫、興奮與豪情;他正站在分界線上,努力不被時代淘汰,他依然夢想著“挾風雷”。梁啟超大概想不到,他的這番心路被一代代後來者複製:傳統還是現代,本土還是世界,群體還是自我……每個選擇都如此艱難——曾經的心靈家園已消逝,未來的一切尚模糊,那麼,該如何建立自己的生命意義?該如何與歷史和現實連接起來?

萬千糾結,匯成《亡命,梁啟超1898—1903》(許知遠著,單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就個人有限的眼界,我認為,它是今年到目前為止,讀到的最好的一本書。

所有人都停下來了只有梁啟超在進步

許知遠一直在寫梁啟超傳。

第一部《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出版于4年前。沒想到,第二部《亡命,梁啟超1898—1903》只涵蓋了傳主生平的5年,卻寫了如此長的時間。對梁啟超來説,這5年特別重要;對寫作者來説,這5年特別難寫。

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流亡海外,在日本橫濱先後創辦《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新小説》。與他同時的人們或背叛(如梁鼎芬),或消沉(如汪康年),或隱退(如黃遵憲),或狂想(如康有為)……他們都只能在原地踏步,只有梁啟超在進步。

亡命前,梁啟超和同時代的維新者們的境界差別不大,他自己也承認:“啟超之學,實無一字不出於南海(指康有為)。”其共同特點是,對西學一知半解,靠想當然和對“亡國滅種”的焦慮,匆匆發起變革,可提出的主張華而不實,並沒超出傳統法家的範疇。更麻煩的是,傳統知識共同體帶來的幻覺,閹割了他們的現實感,只知高標情懷,絕無手段。所謂“維新派”,不過是一個靠地緣、學緣、個人趣味等串聯起來的鬆散團體,既無嚴密組織,又無長遠規劃,在具體操作上,只能依賴個人的小聰明。“百日維新”失敗,實屬必然。

亡命後,梁啟超突然脫胎換骨,連對梁啟超多有指摘、自認最通西學的嚴復都驚嘆説:“見卓如(梁啟超,字卓如)《新民叢報》第一期,甚有意思……其論史學尤為石破天驚之作,為近世治此學者所不可不知。”

梁啟超的突變,體現在從《清議報》到《新民叢報》的轉變中,前者仍帶著維新派的舊腔調,後者則有了現代品格,即黃遵憲所説:“今之《新民叢報》又勝《清議報》百倍矣……驚心動魄,一字一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感動。從古至今,文字力量之大,無過於此者矣。”

黃遵憲敏銳地看到梁啟超的進步,卻錯誤歸因,認為只是文字水準提高了,卻沒看出梁啟超思想的進步。

找到了個體與現代文明之間的關聯

《新民叢報》時代的梁啟超,最大變化是掙脫了維新派視野的遮蔽,看到了更廣闊的思想世界,包括:

發現民族國家,突破了傳統的天下國家觀念的束縛。這使梁啟超意識到,現代國家的合法性不再是皇家血統,而是來自現代國民。以此為契機,觸發了他對個體、社會、國家的重新思考,漸知“保皇”之議迂闊,與時代潮流背道而馳。

由此,梁啟超看到了新民的價值,提出“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這標誌著梁啟超從傳統士大夫,走向現代啟蒙者。正是站在“新民”的立場上,梁啟超提出:“凡一國強弱興廢,全繫於國民之智識與能力。而智識、能力之進退增減,全繫於國民之思想。思想之高下通塞,全係國民之習慣與所信仰。”與傳統徹底訣別。

“新民”與“子民”是相對立的,梁啟超振聾發聵地提出“辱莫大於心奴”。所謂“心奴”,指的是“舉國之人,他無所學,而惟以學為奴隸為事……不覺其辱,反覺其榮焉。”

那麼,“心奴”是怎樣被批量製造出來的呢?梁啟超重新審視了歷史。對傳統知識人來説,很難掙脫歷史的魅惑。在儒家看來,歷史是靜止的、倫理的,只為懲惡揚善而存在,但儒家規定的善與惡中夾帶了私貨。經苛刻的教育、選拔體制,歷史被觀念化,成了意識形態的注腳,成了“心奴”再生産的幫兇。於是,梁啟超針對性地提出,“凡百事務,有生長,有發達,有進步者”才是歷史,傳統的《二十四史》無視歷史進步性,不過是“帝王的家史”。突破陳舊而封閉的史觀,不僅開新史學一脈,更為“重估一切價值”提供可能,將圓謊的史學轉為批判的利器。

通過國民性批判、歷史批判,梁啟超找到了個體與現代文明之間的關聯,即:“今世士夫談維新者,諸事皆敢言新,惟不敢言新道德,此由學界之奴性未去,愛群、 愛國、愛真理之心未誠也。”

梁啟超從盲人摸象式地看世界,轉而整體去把握它,從“回歸傳統”,到做世界人,“今我國民非能為春秋、戰國時代之人也,而已為二十世紀之人。非徒為一鄉一國之人,而將為世界之人”。這使梁啟超免於康有為式的迂闊與拘泥,成就了“一雨縱橫亙二洲,浪淘天地入東流”式的浩瀚。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戊戌變法失敗後,逃往海外的維新者甚多,為何只有梁啟超完成了再覺醒?在《亡命,梁啟超1898—1903》中,亦有鉤沉。

首先,梁啟超有不凡的志趣。

同時代的風流人物雖多,皆汲汲于功名利祿,少有超然者。李鴻章、張之洞頗通時務,卻為私利而不惜損公益;康有為有道德激情,卻無實操之能,且極端虛榮,為了藏拙,一味虛張聲勢,跡近行騙;康門弟子中不乏能人,明知康有為之誤,卻刻意誤導、加以利用;汪康年等則自我中心,戊戌變法受挫,立刻灰心喪氣,縮回個人的小天地……

很少有人能像梁啟超這樣,始終以求知為樂。在他的靈魂深處,有傳統知識人少見的純粹,這使他能卓立於世,不被眾意裹挾。

其次,梁啟超敢於顛覆自己。

亡命期間,梁啟超大量閱讀西學書籍。他很快便掌握了日語閱讀能力,並將讀到的東西迅速轉化為文字。不否認,他的文章有“知一言十”之弊,有時甚至是抄襲,比如《少年中國説》,從主題到寫法,都剝自志賀重昂的《日本少年歌》。梁啟超創造了一種快速消化新知的方式,先囫圇吞棗,再恣意發揮,通過論戰持續深入。至於受人指摘、論戰落敗,梁啟超能坦然接受。

梁啟超的立場經常轉變,前後無法統一,甚至同一篇文章中都有自相矛盾處。梁啟超勝在浩瀚,他始終願做真理之子,而非真理的代言人。

其三,梁啟超有非凡的天真。

梁啟超一生天真,曾被張之洞、袁世凱、段祺瑞愚弄,卻不改初衷。維新派與革命黨本勢同冰炭,梁啟超超越門戶之見,主動與孫中山往來,甚至與同門聯署《上南海先生書》,勸康有為退休:“國事敗壞至此,非庶政公開,改造共和政體,不能挽救危局……吾師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娛晚景。啟超等彼當繼往開來,以報恩師。”

説“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者重,一以貫之的踐行者,卻只有梁啟超。

其四,梁啟超是一個有趣的人。

梁啟超曾自道:“我是一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裏頭所含一種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的僅有個零了。”

梁啟超一生涉獵極廣,哲學、社會學、法學、倫理學、宗教學、史學等皆有涉獵,還翻譯過科幻小説《海底兩萬里》《世界末日記》等,並寫過科幻小説《新中國未來記》。他沉迷于麻將,傳言他曾説:“只有讀書可以忘記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記讀書。”他自我批評説,慾望太多,什麼都想玩一玩,誤了正事。

其五,梁啟超善於獨立觀察。

第二次赴美,梁啟超成功入境,從東海岸到西海岸,沿途演説,取得巨大成功。被眾人簇擁的梁啟超卻保持清醒,他看到旅美華僑雖遠在異鄉,依然抹不去舊文化烙印,如講私德而不講公德,拉幫結派,無公共意識,無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等。此外,梁啟超也看到當時美國的富裕背後,存在嚴重的社會不公平,促使他思考:難道中國的近代化,也要只看發展,不計公平?

這些特質使梁啟超一直在進步,始終走在時代前列。

這本書把讀者帶到歷史現場

《亡命,梁啟超1898—1903》精描出梁啟超實現驚人轉型的過程,其意義在於:為現代人求進路。

歷史的發展是不均衡的,“進兩步,退一步”乃常態,身在其中,如何不隨波逐流,始終保持自己的方向?如何在迷茫、失望襲來時,不放棄自我與責任?如何不被暫時的幻象迷惑,始終望向遠方?梁啟超這5年,是一個樣板。

從傳統人到現代人,沒有捷徑可走。那些長夜難眠、輾轉反側的靈魂是不朽的,因為他們還在堅持,還在奮鬥。

應該正視,與古典人格的豐富相比,我們的現代人格樣板庫欠豐盈,魯迅、胡適之外,可選擇餘地不多。由此帶來的風險是,我們很可能被時代與眾意裹挾,成為消費主義、身份、虛無主義的犧牲品。不僅造成生命意義的喪失,甚至連追尋生命意義的勇氣和意願,也一併喪失。所以,有必要更細緻地去看梁啟超,看他如何脫胎換骨,如何經歷撕裂般的巨大痛苦,走向“新民”。

然而,要做到這點並非易事。

梁啟超的這5年間,史料甚少,寫作者只能依據梁自己的著述,而梁啟超自己也曾承認,這些著述不盡可靠。康有為與梁啟超出逃海外後,為説服列強干預,曾編造大量謊言,參與戊戌變法的畢永年因而稱康有為“真小人之尤,神人共憤”。

材料不足,只能一筆帶過,《亡命,梁啟超1898—1903》則突破了這一瓶頸。

一方面,書中大量引用日本警視廳的材料。梁啟超在日本,與伊藤博文、大隈重信、犬養毅等日本政客往來,參與了唐才常起義,且與孫中山、宮崎寅藏等革命黨接觸,在留日學生中有較大影響力,引起日本警視廳的重視,留下大量文檔。

另一方面,梁啟超兩次赴美期間,美國媒體(主要是旅美華人辦的報紙)留下多篇報道。

這兩方面材料引入,給了《亡命,梁啟超1898—1903》更大空間,使它可以像第一部《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那樣,筆筆有來歷,絕無空言。這種紮實的文本將非虛構寫作的魅力最大化釋放出來,從而將讀者直接帶至歷史現場,似乎親自參與到梁啟超的亡命過程中,並通過亡命,得到靈魂的昇華。

對於這種乾淨利落的寫作,我沒有任何抵抗力。我的閱讀速度不快,還是一天便將它讀完。因為每一段都有新發現,每一節都解開了一個困惑。當歷史與我的生命産生關聯,當前賢的苦痛與我相通,當一代人的迷茫開解了我的迷茫……在我看來,這就是真歷史,就是活著的歷史。掩卷時,不由得想起梁啟超的名句:

世界無窮願無盡,

海天寥廓立多時。

是的,我在期待著梁啟超傳的第三部,但願不用再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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