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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山”和“靖康恥”能證偽岳飛《滿江紅》嗎

發佈時間:2023-05-09 08:51:02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鐘振振 | 責任編輯:蘇向東

  岳飛畫像 資料圖片

《滿江紅》到底是不是岳飛寫的?這樁學術公案,爭論已近百年,最近又成為熱議的話題。由於這是學術問題,筆者儘量不“感情用事”,而是用純客觀、純學術的語言來表述自己的觀點: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充分的證據可以支撐“此詞非岳飛所寫”一説!

持“此詞非岳飛所寫”説的學者,提出的主要理由之一,是“賀蘭山”在西北方的西夏境內,與起自東北的女真族金人毫不相干。

有學者為證明《滿江紅》確係岳飛之作,曾發表論文説,“此賀蘭山”非“彼賀蘭山”,它在今河北磁縣境內,岳飛曾在那裏抗擊過金兵。但這個反駁意見比較蒼白無力。因為磁縣賀蘭山是個不出名的小山,岳家軍在那裏與金兵打的仗也不是有影響的戰役。寫進詞裏,如不加注,誰也看不明白。翻檢一下宋代文學文獻,我們就會發現,“賀蘭山”一般都指寧夏賀蘭山,沒有指磁縣賀蘭山的。因此,這不是一個值得採信的解説。

怎樣才能解釋“賀蘭山”與金人本土的地理方位矛盾呢?最有説服力的是:此詞中的“賀蘭山”並非“寫實”,而是“用典”或“借代”。在金之前,党項族西夏政權曾是北宋王朝的心腹大患。西夏人不斷入侵,宋夏之間在西北地區曾有過多次較大規模的軍事衝突。岳詞“踏破賀蘭山缺”,是借西夏賀蘭山來代指金人本土的軍事屏障,表達自己對抗金大業終極目標的戰略構想:不但要把金兵驅逐出境,還要乘勝突破其本土的最後防線,徹底摧毀其軍事力量。

在宋人涉及宋金戰爭關係的詞裏,凡言及金人,言及宋金邊疆戰地,幾乎沒有“實寫”,而“用典”和“借代”則是普遍現象。不僅在“涉及宋金戰爭關係”的詞裏,此前涉及宋遼、宋夏戰爭關係,此後涉及宋元戰爭關係的詞也一樣。為了更貼近討論的正題,這裡只舉“宋人涉及宋金戰爭關係的詞”為證,不牽扯到“宋遼”“宋夏”“宋元戰爭”。

此類詞中,用指金人的歷史專名有:(1)匈奴。如邵緝《滿庭芳》讚岳飛曰:“坐擁貔貅十萬,銜枚勇、雲槊交橫。笑談頃,匈奴授首,千里靜欃槍。”(2)單于(由“匈奴”派生而出)。如毛幵《水調歌頭·送周元特》:“歸近雲天尺五,夢想經綸賢業,談笑取單于。”秦漢時期,匈奴曾是多次與漢族中央王朝發生戰爭的北方遊牧民族。而到宋代,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3)樓蘭。如張元幹《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樓蘭”是古代西域的一個小國,曾依附匈奴,與漢王朝為敵。漢武帝時,發兵討樓蘭,俘獲其王。昭帝時,傅介子刺殺樓蘭王安,更其國名為鄯善。其國早在西元五世紀即為北魏所滅,其王也輪不到南宋人來“斬”。(4)頡利。如曹冠《驀山溪·渡江咏潮》:“丈夫志業,當使列雲臺,擒頡利,斬樓蘭,雪恥殲狂虜。”“頡利”是東突厥的可汗,唐初多次率軍入侵,唐太宗時被擒獲。在曹詞裏,“頡利”“樓蘭”(樓蘭王安)都是金人首領的代名詞。

用指宋金邊疆戰地(這多半屬於“一廂情願”)的地理名詞則有:

(1)燕然。如吳文英《沁園春·送翁賓旸遊鄂渚》:“賈傅才高,岳家軍在,好勒燕然石上文。”東漢和帝時,車騎將軍竇憲等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紀漢威德。“燕然山”即今蒙古國杭愛山,時為匈奴所佔有,與金本土無關。(2)陰山。如曹勳《水龍吟·送戴郎中漕荊襄》:“有奇謀欲下,陰山族帳,惟英衛、可接武。”“陰山”在今內蒙古中部。西漢時是匈奴的軍事基地,漢武帝為根絕匈奴入侵之患,出師征伐,奪得此山。唐太宗時,名將李靖等在此大破東突厥頡利可汗。它在歷史上曾為匈奴、突厥等遊牧民族所佔有,亦與金本土無關。(3)天山。如胡銓《轉調定風波·和答海南統領陳康時》:“試問天山何日定。佇聽。雅歌長嘯靜煙塵。”漢武帝時,貳師將軍李廣利擊匈奴右賢王于祁連天山。此“天山”為甘肅祁連山。東漢明帝時伐北匈奴,竇固破呼衍王于天山。此“天山”為新疆天山。唐高宗時,薛仁貴擊九姓突厥于天山,發三矢射殺三人,突厥人氣懾皆降。軍中歌曰:“將軍三箭定天山,戰士長歌入漢關。”此“天山”為今蒙古國杭愛山。但無論是哪座“天山”,歷史上也只曾為匈奴、突厥等遊牧民族所佔有,都與金本土無關。(4)青海。如陸游《夜遊宮·記夢寄師伯渾》:“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隋文帝時,隋軍擊吐谷渾于青海,破而降之。唐高宗時,唐軍與吐蕃戰于青海之上。玄宗時,唐軍兩次大破吐蕃于青海之西。“青海”,即青海省境內的青海湖,歷史上曾為吐谷渾、吐蕃等遊牧民族所佔有,且尤偏于西北,更與金本土風馬牛不相及。

為什麼宋詞裏凡言及金人,言及宋金邊疆戰地,基本上不“實寫”,而偏要“用典”“借代”呢?這可以從兩個不同的角度來探討。

其一,從古代詩歌審美特徵的角度。古代文人創作的詩歌,有偏重“淵雅”“含蓄”的傳統。“用典”“指代”比較符合這樣的美學原則,而“寫實”則與這樣的美學原則有一定的距離。

其二,從“詞”的文體特徵的角度。詞在宋代是流行歌曲的唱詞,屬於“聽”的文學。要讓聽眾能在第一時間聽懂、接受,它勢必更偏重於“熟悉化”,而不像“詩”之類“讀”的文學那樣偏重於“陌生化”。“金人”,人們熟悉的詞義是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裏的“金銅仙人”,指女真人便覺陌生。“女真”,人們熟悉的詞義是“女道士”,指金人便覺陌生。而用“匈奴”“樓蘭”等借代,則不會産生歧義。又,金與宋本不接壤,宋、金聯合滅遼後,金人南下,此後宋金戰爭都是在宋的領土上進行,故宋人大多不了解金本土的地形地貌,不知道金本土具體的山川名稱,詞人也鮮有例外。就算有人知識淵博,能以金本土的“地理實名”入詞,也不會不考慮接受者有限的知識儲備而出此下策。最穩妥的做法,當然還是沿用“燕然”“陰山”“天山”“青海”之類人人耳熟能詳的地理名詞來借代。要之,岳飛用西夏“賀蘭山”來借代金本土的軍事地理屏障,符合宋詞的寫作慣例,毋庸置疑。

持“此詞非岳飛所寫”説的學者,提出的主要理由之二,是岳飛作為大宋的臣子,似不應直言不諱地用“靖康恥”這樣不敬的字面來指斥本朝。這條理由,也是站不住腳的。

欽宗靖康二年(1127)四月,金軍攻破宋都城東京,虜徽、欽二宗及皇族、妃嬪、朝臣等三千余人北去,城中公私積蓄被洗劫一空。在宋人心目中這是奇恥大辱,南宋朝野對此並不諱言。在岳飛作此詞之前,愛國名將宗澤即于同年九月上高宗《乞回鑾疏》中説:“臣當身率諸道之兵,直趨兩河之外,喋血虜廷,非特生縛賊帥,直迎二聖(徽宗、欽宗)以歸,庶雪靖康一再之恥,然後奉觴王殿,以為聖天子億萬斯年之賀,臣之志願始畢矣。”名相李綱也在上高宗的奏章《議本政》中説:“臣愚誠願陛下深思天下安危之本……監崇、觀(崇寧、大觀,徽宗年號)之失,以刷靖康之大恥。宗社生靈,不勝幸甚!”在岳飛作此詞之後,楊萬里上孝宗《千慮策》曰:“今天子以天下之半,帶甲百萬,表裏江淮,安坐而指揮天下之豪傑,以圖恢復祖宗之業,而澡靖康之恥。進則成混一之功,守則成南北之勢。何至於以一小折(指隆興北伐)自沮,而汲汲以議和哉!”劉宰《代外舅賀丘宣撫崈啟》也有“外總師徒,刷靖康百年之恥”語。留正《皇宋中興兩朝聖政》曰:“靖康之變,中國之大恥,臣子之深憤也。”與岳飛詞“靖康恥”“臣子恨”云云,更是如出一轍。

“靖康”是欽宗年號。欽宗趙桓雖然是高宗趙構之兄,但二人同父異母。從名義上來説,“靖康恥”的“責任人”是欽宗,與高宗沒有絲毫關係。因此,宗澤、李綱、岳飛等愛國將相在高宗朝義憤填膺地大説特説“靖康恥”,實屬理所當然,不必有任何顧忌。以此三字來懷疑岳飛《滿江紅》的著作權,未免過慮了。

(作者:鐘振振,係南昌大學人文學院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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