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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顏謝”與浙南甌江山水詩路的形成

發佈時間:2022-07-12 10:47:26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林家驪 | 責任編輯:蘇向東

溫州古名“甌”,東晉明帝太寧元年(西元323年)建郡,名“永嘉”,唐朝時始稱“溫州”。“顏謝”,即顏延之與謝靈運。浙南“甌江山水詩路”即以甌江水系為主線,以溫州城區,雁蕩山、楠溪江、江心嶼為主要節點,貫穿浙南地區,涵蓋溫州和麗水兩地。自東晉置郡以來,王羲之、孫綽、顏延之、謝靈運等歷史文化名人皆曾擔任永嘉郡守一職,他們為溫州的文化史寫上了燦爛的一筆。尤其是顏延之與謝靈運,在任職永嘉太守期間,助益了當地山水景觀的發展,奠定了甌江山水詩路的文化基礎。

“顏謝”對甌江山水詩路的景觀建構

南朝劉宋時期,謝靈運與顏延之先後出任永嘉太守。他們任職期間,或縱情山水,遍覽甌江;或依山臨海,築樓遠眺,構建了甌江山水景觀帶的雛形。所謂“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馬退山茅亭記》),謝靈運與顏延之對歐江山水美的發現,是促成詩路形成與發展的關鍵一環。

劉宋永初三年(422年),謝靈運出任永嘉太守,於此任職的一年時間裏,尋幽探奇,遊遍永嘉大小山川,並將雋秀的永嘉山水融入筆端,寫作了許多與永嘉山水相關的詩歌。如與永嘉郡城內外相關者有《登池上樓》《晚出西射堂》《遊南亭》。與楠溪江相關者有《登永嘉綠嶂山》《石室山》《過白岸亭》。與甌江相關者有《登江中孤嶼》《郡東山望溟海》《登上戍石鼓山》《舟向仙岩尋三皇井仙跡》。與永嘉下轄縣區相關者有《遊嶺門山》《遊赤石進帆海》《行田登海口盤嶼山》。值得注意的是,謝靈運另有一篇《北亭與吏民別》,為其離任永嘉之時與當地吏民的告別,雖非山水詩,但以此詩可略觀謝靈運與永嘉當地民眾的互動,並可發現謝靈運于放浪形骸之外,依舊有用世愛民的一面。謝靈運的這部分詩歌,生動再現了永嘉山水的神秀造化,為其後甌江山水的景觀帶建構奠定了基礎,開啟了“甌江山水”的詩路文化。

劉宋元嘉十一年(434)後,顏延之因憤懣于皇權旁落,仗義執言,所謂“天下之務,當與天下共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宋書·顏延之傳》),得罪新貴劉湛、殷景仁,被彭城王劉義康貶為永嘉太守。其于永嘉太守任上,曾率領屬下諸人巡視溫州沿海地區,路經洞頭,遂于洞頭大門島青澳山築望海樓。《讀史方輿紀要·溫州府·永嘉縣》記載:“府東二百里海中,兩山對峙如門,亦名青澳門。劉宋永明中郡守顏延之於此築亭望海。”(“永明”當為“元嘉”之誤。)唐人張又新有《青 山》(青 ,即是青澳):“靈海泓澄匝翠峰,昔賢心賞已成空。今朝亭館無遺制,積水滄浪一望中”,以追憶望海樓與先賢。望海樓雖于顏延之後數百年因風沙海水的侵蝕而消散,但依舊存蓄了前賢的精神氣象。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溫州當地開始重建望海樓,以延續並繼承前輩賢人的風骨,並助力了甌江山水詩路景觀帶的建設。

“顏謝”甌江山水詩的寫作藝術

“顏謝”的甌江山水詩,指謝靈運與顏延之永嘉太守任上與永嘉山水相關的所有詩歌,包括顏延之因貶謫永嘉,發憤抒懷而作的《五君咏》。“顏謝”甌江山水詩具有濃厚的藝術價值。

其一,摹形寫象,細膩生動。謝靈運模山范水,對甌江山水體察入微。如《晚出西射堂》:“連鄣疊巘崿,青翠杳深沉。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他寫遠眺山景暮色:群山連綿,山色蒼翠,紅楓點綴,夕陽斜照,既有宏闊的視野,又有細節的點染。又如《石室山》:“莓莓蘭渚急,藐藐苔嶺高。石室冠林陬,飛泉發山椒。”摹寫山中蘭渚草木之盛與苔嶺幽邈之感,讚石室山之高、泉水之激,落筆精準,辭採清俊。再如《登上戍石鼓山》:“日沒澗增波,雲生嶺逾疊。白芷競新苕,綠蘋齊初葉。”寫春日登山所見:落日入江,潮水涌起。雲霞籠罩于山峰,平添山色朦朧。江岸白芷競相生長,江中綠蘋欣欣生意。在江與山的空間縱向拉伸中,再現甌江晚景。謝靈運極善於有技巧地客觀描摹,最大限度發揮文字的張力,從而將文字轉換成圖像,讀其詩,即見甌江山川風貌。

其二,以典事彌合景與理的隙裂。謝靈運與顏延之的用典,注重典事的提煉,並根據吟咏之景融合自身情志以寄情懷。尤其是謝靈運,其山水詩雖有景致與玄理割裂之弊,但二者間常以典事相銜接,一定程度上緩衝甚至彌合了此中的隙裂。如《登池上樓》“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前者典自《詩經·七月》,後者典自《楚辭·招隱士》,既是對池塘春草,園柳鳴禽等春色春音的呼應,也帶動了後文思歸的感傷情緒。又如《過白岸亭》“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萍鹿”,黃鳥與鹿鳴,既是眼前實景,也是《詩經》之典,前承楠溪江風景,後啟高蹈風塵外的人生思考。再如《遊赤石進帆海》“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以《莊子》之典承接揚帆挂席的出海行動,開啟後文適己所安的人生選擇。這種以典事銜接景與理的方式,是山水詩創作中的探索,為山水詩圓融階段的到來譜寫了序曲。

其三,景與心的交相輝映。謝靈運善於捕捉心與景的瞬息變幻,其將心的剎那感觸投射到景的動靜搖曳中,強化了景的動感,從而與心的思緒相融合。如《登江中孤嶼》“雲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天光雲影交相輝映,水天一色澄澈明麗。將自然山水通過心的感應相連綴。又如《遊嶺門山》“海岸常寥寥,空館盈清思”,將內心的寂寥與清思投射到海岸與館閣之中。再如《過白岸亭》“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援藤蘿而聆青崖之聲,己之春心亦隨藤蘿攀援而上。謝靈運的山水詩,山水皆著我之色,在心與景的輝映中迸發出無限情思,清新靈動。

“顏謝”賦予甌江山水詩路的文化精神

甌江山水,作為一條兼具旅遊與詩路雙重功能的景觀文化帶,以厚重的歷史底蘊為根基,蘊藏著豐富的人文價值。顏延之與謝靈運,賦予了這條詩路帶醇厚而動人的文化精神。

其一,士人風骨。謝靈運其人雖倨傲,焦灼于仕隱間,放浪形骸,任性妄為,但其山水詩卻彰顯了士人不媚世俗、不負其初的風骨。所謂“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遊南亭》),“人生誰雲樂,貴不屈所志”(《遊嶺門山》),“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遊赤石進帆海》),他諷刺將隱居作為入仕途徑的假隱士,寧懷不屈之志,守良知之心,不為世俗利益所誘惑,隱遁山林,以身之察察,對抗物之汶汶。顏延之亦然,其所作《五君咏》是其情志風骨的寫照。他感念阮籍、嵇康、阮鹹、劉伶、向秀諸人,又對嵇康情有獨鍾:“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慷慨陳詞,磊落朗暢,讚頌不與塵俗諧洽的倔強性格,表明自己雖受打擊卻不肯屈服的人生態度。

其二,仁人之心。謝靈運于永嘉雖縱情山水,但依舊懷有濟世安民的仁人之心。他在《遊嶺門山》説:“西京誰修政,龔汲稱良吏。君子豈定所,清塵慮不嗣。”以前代賢人龔遂、汲黯為榜樣,並以此二人境遇自比,認為自己治下的永嘉郡“空館盈清思”,官署因無百姓糾紛而變得安靜,可與前賢德政相媲美。其于《北亭與吏民別》中説“常呼城旁道,更歌憂逸民”“時易速還周,德乏勤濟振”,慚愧於雖有民生之心,但為其所謀實屬杯水車薪,對自己有著較為清醒的認知。顏延之於永嘉雖無詩文流傳,但望海樓卻為其巡視沿海邊防時所建,潛藏著保境安民的理想。

其三,文化傳承。以謝靈運與顏延之為發端,後世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永嘉與其山水的價值。“顏謝”以文字為依託,保留了永嘉山水的清靈雋秀,傳承了靈動飄逸之美,並在唐宋諸人手中得以發揚光大。如孟浩然、錢起、杜荀鶴、李嶠、顧況、羅隱、楊蟠、王十朋等著名詩人皆有相關詩篇傳世。如孟浩然有“臥聞海潮至,起視江月斜”,李嶠有“春色繞邊陲,飛花出荒外”,楊蟠有“平生憶何處,最憶是溫州”,王十朋有“夢魂驚斷石橋邊,身帶煙霞入萬年”。這份傳承,遺澤至今,越千年而不衰。

綜上所論,以顏延之與謝靈運為發端,開創的浙南甌江山水詩路,將雋秀靈動的山川風景融入筆端,具有濃厚的文學審美性與豐富的文化內涵,值得充分關注。

(作者:林家驪,係浙江樹人大學人文與外國語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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