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為什麼一些年輕人的社交慾望沒那麼強烈
發佈時間:2023-06-20 08:50:28 | 來源:中國青年報 | 作者:王志偉南開大學社會心理學系教授管健
線上熱火朝天、打成一片,線下無人敢言、尷尬難安,不少人開始給自己貼上“社恐”的標簽,並期待從天而降一位“社牛”打破僵局。為何年輕人的社交變得越來越難?怎樣理解一些年輕人回避社交?日前,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社會心理學系教授管健,與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就青年社交話題進行了一番探討。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我搜到您不少文章都在關注社交問題,在您看來當代青年的社交有什麼特點?
管健:我認為主要有兩個變化,一是社交模式發生了改變,從面對面交往到逐漸依託網際網路來實現。這一代年輕人是數字原住民,依靠社交軟體進行交流、分享已經成為日常,互動方式也愈加豐富,網路社交已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他們的需求。
另一個變化,我認為是這一代年輕人對社交的需求和慾望沒那麼強烈了。在傳統社會中,無論是日常走親戚,還是辦紅白喜事,對社會交往的需求是非常大的。通過社會交往建立的熟人社會,既有情感交流,又能守望相助,“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就是這種體現。這種社會關係可以讓個體在遇到困難時獲得社會網路的支撐。
但隨著現代社會的來臨,由社會交往形成的社會關係支援,逐漸被社會分工所取代。尤其是在網際網路時代,公共服務能通過網際網路獲得,比如搬家,通過手機下單就能解決,不需要聯繫朋友幫忙,自然而然,對人際關係的依賴就不再那麼強烈。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網際網路對青年社交的這種影響是不可逆的嗎?
管健:網際網路在某種程度上重新建構了新的社會關係。一方面,網際網路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社交邊界,打破了時空界限,讓我們能隨時與世界各地的人交流。以往我們對他人的生活是比較陌生的,但現在通過看別人的朋友圈,能了解他人的最新情況。
另一方面,網際網路的匿名性讓人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地位差距、心理障礙,獲得了更安全的交往距離。有心理學研究發現,老師讓學生在課堂上提問,學生大多不敢提問,或者提的問題是禮貌性的、溫和的,但通過網路匿名提問,學生的問題就比較真實和尖銳。因為在現實情境中,社會交往總會受到各種限制,比如性別、身份、階層等,而在網路上就可以輕鬆、無差距地表達和交往。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您説的這些是網際網路對社交的積極影響,我們中國青年報社社會調查中心最近一項民調發現,現在也有不少年輕人感覺“線上越熱鬧,線下反而越孤獨”,您怎麼看?
管健:在面對面的社會交往中,語言交流只是其中一部分。心理學家梅拉比安曾提出一個公式,資訊的全部表達由7%的語調、38%的聲音和55%的表情構成。語言交流只能傳遞部分資訊,而姿態、表情等非語言線索,傳遞的資訊更加豐富,可以表達生氣、幽默、懷疑、尷尬、諷刺等情感。雖然網上五花八門的表情包也可以傳達情緒,但還是很難替代面對面交流情境中那些微妙的情緒體驗和真情實感。
另外,相對而言,依靠網際網路建立的情感聯結是比較弱的,即使能通過發語音、發表情包,或者點讚評論進行交流,但關係是虛擬的,傳遞的情感資訊是不足的,比如成語“暗送秋波”傳遞出來的情感就很難靠網路來實現。對於戀愛中的人來説,再好聽的甜言蜜語,都不如一個篤定的眼神或者一個溫暖的擁抱帶來的情感體驗強烈。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我們的調查還發現,六成受訪青年感覺自己存在“社交卡頓”,對線上線下社交都感覺有這樣那樣的障礙,甚至一些年輕人在不知不覺地抗拒或回避社交。
管健:年輕人回避社交,我也很有感觸。之前在學生群裏發文獻材料或課件,會有不少學生發送花的表情,表示感謝,但現在發材料,群裏一片寂靜。還有開線上會議時,要求學生打開視頻,但幾乎沒人願意,或是發言時開一下,之後迅速關掉,問及原因,得到的回答是“老師,我社恐”。
我覺得你説的現在年輕人的“社交卡頓”現象,並不是心理學意義上的社交障礙,而是一種社交回避。年輕人回避社交,原因比較複雜。首先有個人因素,比如認為自己缺乏社交技能,擔心出洋相、丟面子,這種顧慮會強化回避心理,從而認為自己不適合社交。其次有文化方面的原因,現在不少年輕人反感社交的繁文縟節,比如在家庭聚會時被拉起來敬酒,他們會覺得很“社死”,也很抗拒通過社交拉攏關係、聚集資源的做法,認為這是對自我價值或尊嚴的物化。當然也有社會經濟發展原因,比如以往只能在社交中獲得的經濟支援、情感慰藉等,逐漸被可購買的現代社會服務所替代,個人需求也就不再依靠緊密的社會關係來滿足了,因而傳統意義上的社交逐漸被視為一種無效或低效的應酬,被年輕人回避了。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還有人擔心在社交中被過度關注,因而回避,怎麼理解這種心態?
管健:心理學研究發現,一二十歲的年輕人存在著“假想觀眾”的心理認知,認為周圍的人都在關注他,因而擔心表達等問題引發別人的嘲笑。隨著年齡的增長,“假想觀眾”的數量會從最初的“滿席”慢慢減少。這個研究表明,年輕時我們非常在意他人評價,覺得有很多人在注視著自己,但其實這些觀眾是我們假想出來的,真實情況可能並沒有那麼多人關注我們,大可用平和的心態去與別人交流。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相比以前血緣化、地緣化的熟人社交,這一代青年似乎更熱衷圈層化、趣緣化(因興趣而結緣)的社交,您如何看待這種變化?
管健:我認為社交主要有兩種功能,一種是情感性的,通過社會交往獲得情感聯繫,另一種是工具性的,通過社交維繫關係、滿足利益需求。在過去兩者是相互交織的,比如血緣上的親戚,地緣上的老鄉,業緣上的校友等,這種密密麻麻的關係形成了一種穩定感和安全感,當個體遇到問題時,第一時間會向關係網中的人尋求幫助。
但在社會轉型過程中,由於社交工具性的需求可以通過社會分工、社會服務得到滿足,因此不少年輕人逐漸把社交的工具性排除在外,轉而更重視社交的情感性了,對社交品質的要求也就更高了。現在很多年輕人熱衷於遊戲交友、劇本殺等新社交方式,一方面體現出年輕人對社交的需求更加多元,另一方面説明他們在通過角色扮演、虛擬互動追求新的情感體驗。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對於處在求職、擇偶、婚育階段的青年來説,面對面的日常社交是不可替代的。對於認為自己“社恐”、越來越回避現實社交的年輕人,您有什麼好的建議?
管健:數字化時代社交方式更多元,社交範圍更廣。在網路中,人們可以有選擇性地呈現,為自己打造好的“人設”。現在有的年輕人,在與老師或領導溝通時,會先打個草稿,或者寫好先發到微信文件傳輸助手中,覺得沒問題了再發送,避免出錯給自己帶來消極評價。而在現實交往中,説出去的話像潑出去的水,無法“撤回”。所以,我會建議他們,首先要清醒認識自己,不能因為怕出錯而回避社交,允許自己不完美,不用過分在意他人評價,積極嘗試,勇敢表達。其次,也應當認識到通過網際網路建立的關係,雖然能提供短暫的親密感,但這種情感聯結是比較弱的。從人的需求來説,親密關係要靠現實交往來滿足,線下互動所帶來的幸福感也是線上社交無法提供的。
現在有個説法叫“具身社交”,就是組織年輕人共同參與活動或運動,在集體行為中獲得參與感,而不是為了社交而社交。從這個意義上來説,青年組織可以多創新、創造適合年輕人參與的社會活動,吸引他們走出網路,到線下交往中獲得高品質的情感情緒體驗。
見習記者王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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