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民心理健康服務平臺
首頁  > 心理訪談

不確定的年代,我們究竟在“怕”什麼

發佈時間:2023-05-29 16:44:29 | 來源:中國青年報 | 作者:裴思童等

陸寓豐: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博士、考研政治教師

苑舉正: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熊浩:復旦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劉陽:教育工作者、傳播學博士

陳銘:主持人、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

曹東勃:上海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黨委書記、教授

王昆: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長聘助理教授

摘錄金句

●大部分同學嘴上説“躺平”,但內心比誰都想贏。

●只有把握本質,浪潮之下的洋流才會更清晰地浮現。

●教育“軍備競賽”不是單機遊戲,而是無底洞的網遊,就靠刷裝備。

●情感的意義在於獲得成長,同時幫助對方成長。

●與其害怕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不如擁抱還沒有發生的未來。

——————————

全球化、資訊化、個體化浪潮下,科技、環境、文化、經濟……人類社會各個領域都在進入變化週期。年少的迷茫與時代的變化疊加,年輕人在爬坡過坎兒之時難免面臨“不確定性”。我們邀請多位受青年網友喜愛的教師,回答大家的困惑,在變化的年代,尋找“不確定”中的確定。

1.您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是否有不確定感

熊浩:幾乎沒有。一個原因是那時社交網路還沒現在發達,外部給你形成壓力的資訊沒有那麼密集。而現在這代年輕人,既是貼近世界的觀察者,也接受著世界迎面而來的觀察。你永遠在跟別人比較,永遠看到更好的可能性,永遠覺得有人在努力。

曹東勃:我的20歲生日是在“非典”疫情中度過的,那是當時最大的不確定感。當年,中國經濟高歌猛進、青春正好,只用了兩三個月時間就從蕭條中恢復,甚至轉向過熱。人的一生與國家歷史進程一樣,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知道得越多,知道自己無知的範圍也就越大,希望消除“更大範圍的無知”的意欲也就越強。

陸寓豐:何止是20歲,我現在30歲了,也覺得很不確定。我想不只是我,所有人應該都是不確定的。但20歲時我雖然感到不確定,還是有既定的值得努力的事情去做,比如作業、論文,這會消解掉很多的迷茫。

陳銘:2008年北京舉辦了奧運會,我正好20歲,上海世博會馬上到來。如果問我們這一代青年心中的感受,我覺得是4個字——越來越好。大家本能地認為理應如此。實際上,接受考驗,才是歷史的常態、文明的常態、人類的常態。

苑舉正:我是1960年出生的,在變化的時代裏,是來不及讓你對未來評估的,能應付眼前工作就算不錯了。當時的我,對未來沒有太多的焦慮,不會失去樂觀、進取心和積極性。

2.年輕人的“不確定感”來源於什麼

劉陽:不確定的焦慮可能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個體層面,另一個是外部層面。其實,我在20來歲的時候,跟今天的同學們在個體層面的擔憂沒有區別,核心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夠憑什麼安身立命。

陸寓豐:我覺得其實是年輕人面對太多選擇,出現了選擇困難症。當資訊太多的時候,你反而變得更加不確定了。

熊浩:可以從國內、國際和個體的各個角度去看。比如,原先一個人進入職場,他對職場的預期相對清晰,他知道如果自己願意且努力,3年時間大概可以成為什麼樣子,但如今在極端情況下,甚至無法確定3個月後公司還在不在。這種不確定性會讓人産生壓力,需要思考我們那個年代不需要投入思考的問題。

王昆:在一個急速變化的世界,不光年輕人,哪怕是中年人、老年人,都會或多或少感到恐懼。年輕人的“不確定感”可能來自理想與現實間的鴻溝,以及時代震蕩所帶來的眩暈。

陳銘:一般簽合同的時候,最後會有一句話,大意是“如遇不可抗力因素,以上的某些條款可以有發生變化的空間”。這句話很多時候是一個例行動作。但是,不可抗力似乎比想像的要猛烈得多。規則的執行面臨不確定,甚至有好幾套規則錯綜複雜地撞擊到一起。

苑舉正: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對於未來,你沒有辦法按照你以前所歸納出來的經驗繼續往前走,沒有人可以未卜先知,這個叫不確定。另一個是你自己原來的想法應該是不錯的,後來發覺這個想法過於樂觀,所以也稱之為不確定性。

3.該不該找穩定的“鐵飯碗”

陳銘:答案在於內心深處的價值排序。如果嚮往變化,高度市場化的行業和快速變化的工作環境都是他的渴盼,那麼無論社會浪潮發生怎樣的改變,都不要動搖自己的認知判斷。但是,還有另一類人,在日常生活中一旦有新刺激,第一反應是向後退,偏穩定的工作則能讓他們找到平凡、踏實的幸福。

劉陽:有的人尋求“鐵飯碗”,也是在尋求一個更廣闊的心理空間。如果工作給人太大壓力,就可能沒有心力去探索自己。所以,沒有必要用一個外在標準去評價別人的人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人生選擇。

王昆:這個時代還有真正的“鐵飯碗”嗎?與其擔心飯碗是否“鐵”,不如盤算下自己還能拿到哪些“飯碗”。先活下去,然後努力活得更好。任何能夠穩穩端在自己手中的飯碗,都是“鐵飯碗”。

曹東勃:先搞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再問這樣的生活去哪找、有什麼門檻。職業生活佔了人生一大半有效時間,其品質決定了人生品質。我們可以有兩種工作方式。第一種是把興趣做成職業,乃至做成事業——創業;第二種,興趣是興趣,職業是職業。後者又可再細分為兩種,處理得好就是用工作養興趣,讓興趣成為第二職業;處理不好就是職業和興趣都不得滿足。總之,興趣、專業、創造、利益作為擇業的四項基本原則,大體不錯。

陸寓豐:穩定意味著可能性的減少,你會不敢去嘗試各種各樣的機會,錯失更珍貴的東西。

4.“快餐式戀愛”有著怎樣的情感訴求

熊浩:曾經,人們願意花一下午時間,坐在咖啡廳讀一本小説,感受時間從身體裏穿行而過。現在大部分人都習慣手機閱讀,閱讀範圍被框定了。你用社交媒體通過不超過200字的文字就了解資訊了,通過一條不超過1分鐘的視頻,就抵達所謂現場了,那麼,愛情的保質期也會相應縮減。但是,在我的朋友圈裏,仍然有讓人羨慕的、雋永的愛情。

劉陽:從曾經的鄉村被拋入陌生的都市,每個人都是原子化的孤獨個體,愛情會成為一種安慰。但親密關係可能不如以前穩定。我們可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愛情,也更難以經受愛情的考驗。但是,感情根本上是服務於人的,其意義在於獲得成長,同時幫助對方成長。轟轟烈烈或是相濡以沫都是個體選擇,沒有高下之分。

曹東勃:快餐式戀愛好處在“快”,不拖泥帶水、不模糊曖昧。但久而久之,可能導向一種戀愛的虛無主義。愛是一種能力、一種創造力,既不是被動的“守株待兔”,也不是“招商引資”式地讓自己成為“情感洼地”,“愛的順差”太傲慢,“愛的逆差”太卑微。愛是一種意願,旨在促進自我和他人心智的成熟和完善,而不是通過放縱和溺愛使對方在安樂窩中陷於幼稚。愛是一種行動,是“因為愛,所以愛”。愛是一種信仰,是對外部世界和人際關係的善意預設。

王昆:“快餐式戀愛”也許是年輕人理性選擇後的一種態度,局外人沒必要進行道德綁架。當然,喜歡往往放肆,但愛需要克制。

苑舉正:如果對於愛情沒有長遠規劃,那麼3個月就會發現彼此的缺點,從而互相厭倦。我有3個建議:第一,愛情要想持久,兩個人一定要具有超越愛情的共同理想。第二,要能夠包容對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真的分手。第三,愛情一定是真實的。如果這3點都做到了,哪怕只能陪伴彼此一段路程,也沒關係。

5.如何看待“家鄉難回”與“都市難留”的選擇困難

熊浩:中國如此遼闊,城市跟鄉村之間有不同層次的生態。比如在我的家鄉雲南,昆明既不是上海這樣的國際化大都市,也不是農村,它的現代化基礎設施足以支撐青年發展。當我們感到被小地方困住,或者被大城市局限時,要看見中國的規模性優勢,看見在不同地域移轉,找到自己心儀之地的可能。

劉陽:這實際上是一個心理意義的判斷。他們不是回不去,也不是留不下,而是感到在縣城和都市都難以獲得想要的成功。比如都市更強調淘汰機制,如果不努力就可能被邊緣化,而縣城是比較“講人情”的地方,離開太久就融入不了。但是,中國並不只有縣城和都市的對立,中間還有比較廣闊的中間地帶。

曹東勃:“家鄉難回”與“都市難留”,有客觀上的包容之難,也有主觀上的畏難情緒。家鄉需要為闖蕩江湖、見多識廣的遊子提供更為豐富的生活面向和文化環境;都市則需要從長遠角度、戰略眼光對待將大好年華託付於此的青年,真正為他們解後顧之憂、燃眉之急。從個人角度來看,有必要綜合考量物質條件、熟人網路、就業機會、創造活力、公正氛圍等要素,聽從內心的呼喚。

王昆:寒窗苦讀數十載,一直都是鄰居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想回到家鄉,可家鄉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模樣;又想留在大城市奮鬥,但“長安米貴,居大不易”。詩和遠方固然重要,麵包和牛奶也必須考慮。矛盾焦點是發展空間和生存成本的平衡問題,這有賴於國家整體發展戰略的調整和産業結構形態的升級。

苑舉正:大家一味往城市跑,其實效果並不好。我爸爸媽媽是山東的農民,我回老家時,感覺到身邊的人與我同文同種、同血同源,會感受到鄉村有一種偉大的精神。

6.怎樣走出年輕人熱議的“精神內耗”

陳銘:精神內耗可能是負面情緒佔比超過了健康值,也可能是負面情緒發生連鎖反應,産生更多負面情緒。當代青年人需要具備“優勢聚焦”的能力。哪怕身邊有99%的資訊都是不好的,也要把焦點聚焦到那1%,讓優勢産生正向的鏈式連鎖反應,使正面情緒所佔的比重越來越大。

劉陽:所謂精神內耗,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又不能什麼都不幹,所以感到徬徨、不知所措。如果只是被推著走,找不到主動成長的路徑,就可能焦急。

苑舉正:當你做一件自己非常想做的事情,是不會感到內耗的。比如像我常常為了寫一篇文章,連續好幾天都熬夜,根本不知道天已經發亮了。但是,如果我做的事情是被逼的,為了區區一點錢逼自己,但我覺得沒有任何意義,這個才叫內耗。

7.該以怎樣的心態對待“內卷”

陸寓豐:大部分同學可能是嘴上説“躺平”,但內心比誰都想贏。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要以什麼樣的心態去對待“卷”這個事情?為了“卷”而“卷”,你是無法消解掉負面情緒的。但是,如果以積極的心態去看待適當的競爭和壓力,就能讓自己變得更好。

陳銘:這不是21世紀20年代獨有的問題,高度競爭不是這個時代獨有的特質。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競爭的方式,只不過競爭的類型不一樣,競爭的方向競爭的程度有所差別。怎樣參與競爭,核心問題只有一個,就是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你想要快速進化、快速發展,沒得選,只能去“卷”。

曹東勃:教育“軍備競賽”不是單機遊戲,而是無底洞的網遊,就靠刷裝備。天賦不好的,靠刷裝備可以刷上去;天賦好的,一刷裝備如虎添翼,戰鬥力更強了。但是,遊戲玩家強行賦值,到終點線時也許能闖過去,但角色沒有絲毫成就感和快樂。認識到這一點,就應該揚長避短,少走前人走過的彎路、歧路,把時間用在涵養自身的氣質、能力和德性上。

王昆:“內卷化”作為社會學、人類學的專業詞語,近年來被廣泛應用於對各類社會問題的討論,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社會學問題。一方面,年輕人需要進行適當心理調適,避免自我加壓和自我否定;另一方面,改變整個社會的發展模式和評價方式,重建更為人性化和多元化的現代“庫拉圈”。

8.面對變化,我們究竟在害怕什麼

熊浩:我們一方面非常害怕絕對的確定性,比如,如果工作第一天老闆就跟你説,5年後你一定是什麼樣子,20年後你一定是什麼樣子。你突然之間就會覺得自己是流水線當中的機器。另一方面,人類對“不確定性”又存有巨大的恐懼,約朋友出來玩他願不願意答應?你習以為常的事情還存不存在?我們既希望擁有確定性,又希望擁有不確定性,永遠在兩者之間尋找適合當下的均衡。

陳銘:害怕主動權的喪失。不確定就意味著事情走向不握在你的手裏,可能握在別人手裏,也可能握在機遇、時代,握在某種更深層的規律手裏。我們能做什麼?我們只能去掌握它,掌握規律,沒有別的路徑。

陸寓豐:我覺得我們是在害怕在多種可能性中選錯路徑。實際上,成年以後我們的選擇,只要符合社會道德與法律,就沒有完全意義上的對與錯。只要把每一個選擇做到位,做到極致付出,它最終一定不會讓你感到失望。

9.如何找到“不確定”中的“確定”

熊浩:越往遠處看,越容易看到不確定性。但是,如果把目光拉近,比如吃飯時,體會紅燒肉甜味和鹹味交織在一起的味道,比如觀察桌子上的木質紋路,觀察房間當中光影的流變,就能增加生活中細微的確定性。

曹東勃:人生由一連串不確定的事件組成,在漫長的時間序列上,會出現一些與人生整體的回歸曲線走勢相差甚遠的奇異點。持續注視它們,你就會失去對長期發展的信心;只有剔除它們,為改善自己長期發展的自生能力做紮實的奠基工作,新的歷史才能被創造出來。

陳銘:你要往深走、往下走、往本質走,越過表面世界,把本質世界的規律抽象出來、提煉出來。只有把握本質,在看向未來的時候,那些浪潮之下的洋流才會更清晰地浮現在你的認知世界。這一刻,你對未來方向已經有了判斷,確定性也會隨之增加。

劉陽:不能決定外部環境,我們可以決定精神空間,可以是心理世界的國王。而如果你很沮喪很頹廢,當然發現不了精神空間的價值。

苑舉正:人性本身反映出來的就是“不確定性”,你要熱情地擁抱它。與其害怕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不如擁抱還沒有發生的未來,你一定要隨遇而安。

王昆:首先,要有清醒的自我認知,明確短期、中期和長期的目標規劃,切勿陷入“認知失調”;其次,盡可能提升專業能力,在驚濤駭浪和風高浪急的“不確定”挑戰中,練就過硬生存本領;最後,保持樂觀積極的生活情趣,在點滴的瑣碎中尋找人生之旅中的驚喜。

10.您對於年輕人有怎樣的寄語

熊浩:保持平和。

苑舉正:認識自己。

曹東勃:敬畏青春,保持堅韌,不忘初心。

王昆:去愛,去經歷,去遭受,不要把這個世界拱手讓給那些讓你鄙視的人。

劉陽:世界很大,不要害怕。

陸寓豐:努力不是為了給所有人看的,但如果一定要給某些人看,希望是給那些愛你的、你愛的、值得的人。

陳銘:準備好你們的勇氣,準備好你們的行動,準備好你們把握本質和規律的決心。

採訪:裴思童 劉胤衡 王軍利

整理:裴思童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