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人工智慧的時代似乎已經來到了眼前。在數據資源日益富集、人機交互漸趨便利、機器學習不斷深入、智慧應用急劇強大的今天,當“十年寒窗”下的“讀書破萬卷”可以被人工智慧通過一個提示詞即刻達成的時候,人還需要手不釋卷地埋頭苦讀嗎?人類的閱讀行為會被重新定義嗎?
2024年開年之初,OpenAI公司發佈最新智慧應用模型Sora,迅速引發廣泛關注。儘管其生成産品在現實理解、邏輯自洽等方面還存在著各種明顯不足,但從文生圖到文生視頻的高速迭代,還是震動了整個業界,衝擊了大眾認知。正在從“擬人”走向“超人”的人工智慧,其通用性一旦充分解放,必將是對各行業各領域的應用全覆蓋。閱讀,作為人類獲取資訊、學習知識、發展思維的一種行為方式,作為與資訊化技術進步和應用創新息息相關的一種具體的現實的實踐活動,難免首當其衝。
人機協同閱讀的未來可能
依據現有的預測和判斷,通用人工智慧對很多行業領域的影響都將是顛覆性的。在OpenAI于2022年末推出ChatGPT之後,筆者就曾經討論過人工智慧帶來“超級閱讀”的可能性(《中國教育報》2023年6月14日第9版《人工智慧能否帶來“超級閱讀”》)。所謂“超級閱讀”,即人工智慧賦能數字閱讀,以直觀化、擬人化的方式,幫助讀者進行超越傳統閱讀模式下個體閱讀體量和閱讀效率極限的、高品質的知識管理和應用,包括即時回應的超大規模文獻檢析、知識資訊精準動員和精細匹配、知識內容定制型結構化生成等,以更為普惠和高效地激活、調用人類既有的知識資訊資源,升級個體閱讀體驗,帶動人類智慧發生躍遷。
“超級閱讀”是基於網際網路和數字技術發展趨勢的一種合乎邏輯、比較樂觀的猜想。在“多屏閱讀”“線上閱讀”“有聲閱讀”“沉浸閱讀”等數字閱讀模式陸續成為現實、進入人的日常生活之後,人工智慧作為新的顛覆性技術,對閱讀行為的輔助很可能將不再局限于豐富人類的閱讀手段這一層面,而是延伸到“替代”人類的閱讀過程這一新的應用領域。基於人工智慧已經展現出來的交互能力和學習能力,這種未來的“替代”閱讀完全可以建立在讀者表達閱讀需求和機器識別與挖掘閱讀需求的基礎上,讓人工智慧在理解和掌握讀者的現實需要和潛在需求的前提下,“代替”讀者完成各種閱讀任務。對個體閱讀而言,在許多以獲取資訊、消化內容、攝取知識為主要目的的領域,這將大幅降低閱讀門檻、壓縮閱讀成本、打破閱讀局限,並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人的閱讀習慣。
那麼,這種習慣的改變,這種對於人工智慧帶來的人機協同閱讀模式的未來轉向,會不會造成日益加重的依賴性?會不會最終動搖數千年來人在閱讀中的絕對主體地位?人類的閱讀行為會被智腦的“替代”逐漸擠壓、取代或者重新定義嗎?面對Sora帶來的人工智慧新一輪認知衝擊,一些對於讀書和學習的消極認知、對於基礎教育的質疑否定,又老調重彈或改頭換面而來,而這也恰恰是人工智慧在重新建構人類閱讀行為中的認知誤讀與潛在風險的典型表現。
人類智慧不能被人工智慧所規訓
筆者對於前述“超級閱讀”的樂觀猜想是基於兩個基本前提的:其一,人是將人工智慧作為工具來明確定位和成熟運用的;其二,人工智慧作為工具的功能在一定範圍內是充分可信任的。如果這兩個基本前提在人工智慧應用於輔助閱讀的發展和運用中不能堅持,那麼人工智慧重塑人類閱讀的前景則必然伴隨著各種各樣的風險。
人工智慧基於大算力、大數據和大模型的技術支撐,確實可以在彈指之間“讀書破萬卷”,將“板凳坐得十年冷”“皓首窮經”的埋頭苦讀,化為任意提示詞下的即時反饋。但是,不論人工智慧化身怎樣的“超人”,它的“閱讀”行為永遠是規則化的;無論用戶的提示驅動如何個性化、豐富化,它的反饋永遠是在規則化下的反饋;無論這種規則化遵循多麼複雜的深度學習和成長機制,它也很難解決諸如正話反説、指桑罵槐等諷刺、暗喻、指代這樣的修辭所涉及的“能指”與“所指”的關係理解,更不可能在“閱讀”過程中像人類那樣出現“靈機一動”“觸類旁通”的生命思維體驗。這是因為,人工智慧的資源與訓練本身就是規則化的、模型化的、機械化的、數學化的,它所表現出來的“超人”功能只是一種技術規則的預設,儘管這種規則預設因為技術黑箱為人類帶來了無比的驚奇和意外,但規則化的本質決定了人工智慧必然存在上限,這個上限在某些應用方面也許遠超人類智慧上限,但一旦脫離應用領域則很可能還達不到人類智慧的下限。比如,同樣的一本書,千百名讀者閱讀可以産生千百種觀感,發散千百種思緒,但人工智慧的“閱讀”只能是基於預設規則的、服從固化反饋模式的呈現,即便不同用戶發出的提示和申請存在差異,但交互模式在規則下也不可能同現實個體與閱讀文本之間那樣出現無數種理解和體驗的發散。如果未來人類將閱讀行為完全交托給人工智慧,模糊人工智慧作為工具的明確定位,其結果很可能是人類智慧反被人工智慧所規訓,人類思維的發展將面臨停滯的風險。
同時,人工智慧是史無前例的技術黑箱,它的可信任性應該始終帶著問號。目前來看,無論ChatGPT還是Sora,都存在著明顯的短板,其自然交互下對人類認知機制的模擬依然不夠深入,令人啼笑皆非的錯誤反饋是經常性的。ChatGPT作為聊天機器人“一本正經地胡説八道”,Midjourney等文生圖模型出現的六指手掌類Bug,以及Sora等文生視頻模型無法準確模擬複雜場景下相互作用的物理特性等不容忽視的缺陷,背後都是技術黑箱在脫離干預後的問題顯現。即便未來技術成長進一步趨於完備,生成內容的可信任度逐步提升,新的短板與缺陷也很可能只是被黑箱隱藏而不是消失。這就決定著我們對它的態度應該始終是在有限信任度下加以利用,而不是毫無防備地將自己交出去,聽任人工智慧的擺布。否則,人工智慧為人類閱讀帶來的恐怕更多是真相混淆、認知混亂的重大風險。
另外,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人類閱讀行為是抽象思維與形象思維、理性思維與感性思維並行共進的智力活動,“別人嚼過的饃不香”是基本常識。如果我們把閱讀與享受美食相類比的話,人工智慧的“替代”閱讀最多只能達到汲取營養的目的,而缺少美食體驗的過程。不經過濾而直接讀原著、看原文的重要性對於閱讀是不言而喻的,如同親身觀影體驗與聽人轉述電影故事的差別。把理解、消化的過程交給機器,這種閱讀效率的提高是以精神體驗的損失為代價的。讀不讀原文對思考的激發肯定不一樣,更不要説情感和審美體驗獲取方面的巨大差異。
保持閱讀與人類的根本性關聯
保持閱讀與人類的根本性關聯,是更好發揮未來人機協同閱讀優勢、制衡人工智慧反向規訓人類智慧風險的核心所在。馬克思主義科技觀堅持科技服務要時刻與人類本質相關聯,以屬人的方式存在。站在未來人類發展的立場上,我們當然歡迎人工智慧發展帶來的便利,不能陷入抵制、拒斥人工智慧的保守主義、反智主義立場,但也要堅決摒棄工具依賴,不能誇大、放任甚至助推人工智慧對閱讀行為的無限包攬與全面替代,以致取代人在閱讀行為中的主體地位。
縱觀人類閱讀行為的進步和發展,技術輔助帶來的閱讀方式的革新從來都不是取代式,而是疊加態。文字符號與印刷技術的出現,並沒有取消原始的有聲語言傳播方式;廣播技術和影視技術對説書、聽書等形式的創新,同樣也是對閱讀方式的豐富與拓展;數字技術下有聲閱讀的復興和線上閱讀、視聽沉浸閱讀的各類探索,更沒有導致傳統閱讀形態退場。技術進步帶來的任何一種閱讀新形態,都與以往的形態構成了疊加融合共存創新的關係。這根源於人類閱讀需求的高度複雜性,也符合閱讀本質上是人的一種特殊實踐、技術服務於閱讀始終以屬人的方式存在的科學規律。因此,以客觀的態度,更好地保持包括人工智慧發展下人機協同閱讀模式在內的這種疊加態的存在與發展,不鼓吹人工智慧超人類主義的“萬能論”,自然就可以對任何一種單一閱讀方式的弊端形成機制與環境的制衡。
愛因斯坦指出:“智慧的真正標誌不是知識,而是想像。”閱讀激發人的想像,發散人的思維,具有鮮明的精神特徵和強烈的主動性,本身就彰顯著人之為人的特質所在。而人工智慧的本質是機器,無論其深度模擬和自動化水準達到何種程度,它依然是人在數字化生存中的一種技術工具,在預訓練、生成性、價值追求等與人類智慧的耦合推進中,是人訓練機器、定義功能,而不是機器訓練人、定義人。未來的人機協同閱讀形態,將是人工智慧服務個體閱讀突破局限、深度賦能的又一次閱讀革命,但閱讀與人類的根本性關聯不能也不會發生改變。歸根結底,始終只有人,才能夠定義閱讀、享受閱讀。
(作者係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副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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