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昆明3月3日電 題:世界遺産哈尼梯田如何走向下個千年?
——專訪雲南省社會科學院民族學研究所原所長王清華
2013年6月22日,有上千年曆史的中國雲南紅河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遺産名錄,成為中國首個以民族名稱命名的世界遺産。10年過去,哈尼梯田發生了哪些變化?梯田文化的保護與發展面臨哪些問題?如何解決?近日,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專注研究哈尼族文化40年的雲南省社會科學院民族學研究所原所長王清華作出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哈尼梯田的最大特點是什麼?它構建了一個怎樣的農業生態系統?
王清華:哈尼梯田主要分佈于紅河南岸的哀牢山區,由於紅河等河流的切割,這裡山高谷深、氣候系統極其複雜。生活在這裡的哈尼族深刻認識當地自然環境,充分利用每一寸土地,隨山勢地形變化,因地制宜墾殖梯田:坡緩地大則開墾大田,坡陡地小則開墾小田,甚至溝邊坎下石隙之中,無不奮力開田,因而梯田大者有數畝、小者僅有簸箕大,往往一坡就有成千上萬畝。由於海拔不同,梯田分為高山梯田、中山梯田和低山梯田,有的梯田在背陰面;有的在向陽面,所需稻種又不一樣。因此,梯田的生態系統是極度多樣化的,如元陽縣就有180個當地稻穀品種,適用於不同梯田種植。
水是梯田農業的“命根”,哈尼族在每座懸挂著梯田的山腰都挖出數道水溝,從高山順溝而下的泉水由上至下注入最高層的梯田,高層梯田水滿流入下一塊梯田,再滿再往下流......直到匯入河谷江河。水溝跨州連縣,盤山繞嶺,形成獨特的水利系統,可保農田用水常年不息。
此外,哈尼族高山梯田農業系統中施肥、增加地力的方式也十分獨特——“衝肥”。哀牢山區山高谷深、行走不便,哈尼族便利用高山流水把肥料直接運送到田裏。一是在村中建一大水塘,平時家禽牲畜糞便、垃圾灶灰積集於此,栽秧時節攪拌肥塘,烏黑的肥水順溝流入梯田。二是衝山水肥,每年雨季到來,在高山森林積蓄一年的枯葉、牛馬糞便順山而下,流入山腰水溝,這時村村寨寨的男女老少一起出動,肥水在人們的大力疏導下迅速注入梯田,當地人稱為“趕溝”,這是梯田農業生態文化巧奪天工的獨特創造,也是高山農業生産經驗的集中體現。
總的來説,哈尼梯田農業系統極大地貼合、適應了當地自然環境,是一種生態的、科學的、立體的農業系統,正是因為它具備這些特徵,才能在哀牢山區運用千年,流傳至今。
中新社記者:哈尼梯田這種“立體的”“生態的”農業系統蘊含了怎樣的智慧?為什麼可貴?
王清華:哈尼梯田農業系統最根本的理念,就是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由於梯田用水從高山森林而來,哈尼族對森林有著強烈的敬畏之心,大量神話、傳説、諺語都訴説著森林和人的關係,使保護森林的理念在人們心裏深深紮根。
此外,哀牢山的立體氣候使得高山寒冷、河谷炎熱、半山冬暖夏涼。因此,哈尼族在最適宜人類活動的中半山向陽坡建造房屋,形成村落。在村寨周圍種植樹木,在房前屋後開闢菜園,以高山森林為源泉,引入村中的人畜飲水用之不竭。而且,居住在此間既方便上山狩獵採集,又方便控制水源、下山種田,一舉多得。
如此,高山森林、半山村寨、下半山梯田構成了三位一體的生存空間,把自然生態系統和梯田農業系統、人類生存活動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可持續發展。
依託梯田農業系統,哈尼族也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比如,在高山耕種比在平壩艱辛許多,養成了哈尼族吃苦耐勞的精神;梯田築埂、“衝肥”都需要全村協作,讓哈尼族極具集體主義精神,遷徙到哀牢山1000多年來與各民族和諧相處,並逐漸發展為雲南省人口第二大少數民族。一切皆順應自然的規律,就算泥石流把梯田衝垮,他們也不著急,認為這是自然的、正常的,修好即可。這種尊重自然規律、天人合一的理念、集體主義精神正是當前社會發展需要的。
中新社記者:全球還有哪些典型的農業世界遺産?與哈尼梯田相比,有哪些不同點和相通之處?
王清華:除哈尼梯田外,義大利皮埃蒙特葡萄園景觀、菲律賓伊富高梯田以及中國浙江青田稻魚共生系統都是世界遺産。其中,伊富高梯田已有2000餘年歷史,與哈尼梯田一樣,同為高山水稻梯田,坡度最高均超過70度,均利用高山森林的泉水進行灌溉。不過,伊富高梯田的田壁係石塊築成,哈尼梯田採用泥土築造,其灌溉系統也略有不同。
雖然各地的農業世界遺産所處區位、表現形態、運作機制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高度適應當地的自然生態環境,因地制宜、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這樣才能在歷史的長河中保存下來。
中新社記者:如今,哈尼梯田的傳承面臨哪些挑戰?如何才能更好地邁向下個千年?
王清華:哈尼梯田目前主要面臨兩大問題,一是青壯年勞動力的流失,二是現代化導致傳統耕作技術、傳統文化的流失。
近年來,哀牢山區青壯年勞動力大多外出打工,梯田科學技術的掌握、技藝的傳承和使用出現斷層。另一方面,隨著雜交水稻的種植以及與之配套的化肥、殺蟲劑、除草劑等的使用,本土水稻品種大幅減少,行之千年的“衝肥”逐漸停用,水資源、梯田濕地水體受到污染,梯田養魚無法進行,土壤也板結變質。所謂“現代化”“先進”的手段對傳統農業造成很大衝擊,不利於梯田農業的可持續發展。
哈尼梯田面臨的困境,在世界範圍並不少見。以菲律賓伊富高省的高山水稻梯田為例,其1995年入選世界遺産後,短短幾年又成為世界瀕危遺産,這是為何?
除勞動力流失,梯田無人維護外,梯田中還滋生了繁殖力極強的大蚯蚓(最長有45.7釐米長,1.3釐米粗),為了尋找食物,它們在梯田裏到處打洞,梯田結構遭到破壞,田壁被大雨沖毀,梯田被泥土掩埋。專家分析,它們很可能是因為原先居住的森林被毀,才被迫遷移到梯田中。
面對這樣的情形,該如何自救?我認為,應當用傳統拯救傳統,逐步恢復哈尼梯田傳統的耕種方式,停止雜交水稻種植,恢復多樣化紅米種植,停止化肥農藥施用,恢復“衝肥”農業科技,恢復梯田養魚等。
可喜的是,自申遺成功以來,哈尼梯田知名度快速提升,通過與世界不同文明的交流、觀照,哈尼族文化自信得到極大提升,當地政府及老百姓對梯田的保護和修復可謂不遺餘力。
如針對小龍蝦、福壽螺等外來物種的侵害,地方政府和科研人員結合生物防治和藥物防治,取得初步成效。為保護森林植被,在紅河南岸哀牢山區陸續建立黃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觀音山省級自然保護區。同時,紅河州提出在哈尼梯田核心區種植傳統紅米,恢復延續千年的傳統。
值得一提的是,入選世界遺産後,梯田旅遊業迅速興起,極大促進梯田産業發展和産品升值,元陽縣政府推出“稻魚鴨”綜合種養模式,提高梯田價值和村民收入。哈尼梯田5個申遺重點村落之一的阿者科村大力發展旅遊業,為部分村民提供管理、售票、嚮導等9類就業崗位,其餘農戶經營農家樂餐館、織染布藝體驗、哈尼家訪、梯田捉魚、哈尼婚俗表演、紅米酒品嘗等旅遊項目,遊客逐漸增多。據統計,隨著當地經濟水準的持續走高,近年來,元陽縣已有近40%的村民選擇回鄉就業或創業,千年哈尼梯田煥發新的活力。
我始終認為,傳統是連接今天和明天的動力源。傳承千年的梯田背後是中華民族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的古老智慧,而要讓哈尼梯田邁向下個千年,則需要我們延續這樣的傳統,通過傳統走向明天。(完)
受訪者簡介:
王清華,雲南省社會科學院民族學研究所原所長、二級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和方向包括民族學及影視人類學等。自1983年以來一直從事田野調查研究,主要研究基地在雲南紅河南岸的哀牢山區,對哈尼族的歷史發展與社會現狀進行了長期深入的調查,對哈尼族梯田文化有較深入的研究。曾出版《梯田文化論——哈尼族生態農業》《被雕塑的群山》《凝視山神的臉譜》等研究專著15部,發表論文100余篇。其中,專著《梯田文化論——哈尼族生態農業》是中國第一本關於梯田的系統研究專著,在學術界引起普遍關注,對雲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申報“紅河哈尼梯田”世界文化遺産提供了理論基礎,獲雲南省1999—2000年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2001年,王清華獲雲南省有突出貢獻的專業技術人才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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