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疫情推遲數月的“2022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中,11個劇種的13部參演作品各放光彩,為觀劇者提供了多類別、多層面、多樣化的戲曲審美體驗,體現了當下小劇場戲曲的整體樣貌及大致水準。
從形式或物理層面看,小劇場的小空間、短時間度身定制,充分利用資源,巧妙施為,使演出博得了“以小見大”“以短見長”的效果。尤其是曲劇《我這一輩子》、揚劇《千里江山》在導演調度、演員走位上都很精巧,在舞美設計上前者縱深開掘,後者橫向延展,使舞臺不但毫無逼仄之象,反生空闊寂寥之感,令筆者想起闡釋小劇場戲曲的一句話:“縮小了物理空間,拓展了心理空間,創造了有別於大劇場的另一種審美距離和體驗方式。”(季國平《中國小劇場的新收穫》)。
從內容或精神層面看,13台劇目五花八門,有很不相同的面貌。這裡既有出於劇種特點的考慮,更有來自主創獨特的選擇。一般會認為,歷史短的劇種創演小劇場戲曲的難度較小、變化較大,歷史長的則反之。但從歷屆的參演作品中看,倒是崑曲、梨園戲等“活化石”在這方面的動作最大。以上海昆劇團為例,20年前的《傷逝》就為小劇場崑曲開了先聲;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創設以來,上昆出品從未缺席。至於梨園戲,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創設以來,從《禦碑亭》《朱文》《劉智遠》《朱買臣》《陳仲子》一直到《陳三五娘》,每次演出幾乎都贏得了滿座的票房和極佳的口碑。與小劇場崑曲不同,這些小劇場梨園戲新創新編少,老戲老演多,恰是後者更受歡迎。至於它們是不是符合小劇場戲曲概念的“思想先鋒性、藝術實驗性”要求,則似乎有意無意地被忽略了。
筆者不由想起崑曲和梨園戲古來就有“小大由之”的傳統,宋代箱型勾欄、明代園林宅院、清代至民國茶樓的“小劇場”物理審美定式,並不因鏡框式舞臺的出現而徹底消失,而是時有出現。因此,無論創作者還是觀劇者,無論新劇目還是舊劇目,只要進了小劇場,大家都有一種親切感,這大概便是“向傳統的回歸”吧。在這種源自傳統的親切感下,舶來概念諸如“建立新的演劇觀念,擺脫政治、商業的操縱”“尋找一個戲劇審美的新時代,與以往的戲劇區別開來”(張福海《小劇場的使命與中國戲劇的前景》《呼吸·小劇場戲曲》)之類,則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少小劇場戲曲中逐漸變得不那麼重要。
順便一提,中國話劇和中國戲曲在引進西方小劇場戲劇後,都從“先鋒”“實驗”起步,都經過一段模倣和一些探索,但不久就分了岔,小劇場話劇大多異化為休閒和商業戲,小劇場戲曲則漸次回歸到本體和傳統劇。無論走哪條路,兩者都拉近了觀演關係、都吸引了年輕人群,在這方面都取得了成功。
二
若從2000年的《馬前潑水》算起,小劇場戲曲至今已走過了20多個年頭,劇作漸豐、勢頭漸盛、話題漸多。可資證明的是,這一稱謂在其初期並不多見,劇目有的以“先鋒”“實驗”冠名,有的以“小戲”“短劇”為題,有的乾脆不提。然而就在不知不覺之間,上述劇目紛紛以這一頭銜進入了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的功能表,至於新創劇目更是幾乎全以“小劇場+劇種”作通用名了。這顯然表明小劇場戲曲已為業內外普遍認可並踴躍參與,也足以表明中國式與現代化的小劇場戲曲其內核之強之確定,其邊界之廣之模糊。
筆者試以本次及往屆的部分參演劇目為對象,從思想題旨、藝術呈現兩方面梳理出幾個類型,以此來稍窺小劇場戲曲的中國式內核與現代化邊界。
一是“裝新酒”類。借用老戲人物和情節的“酒瓶”,注入今人思想和觀念的“新酒”。此次的小劇場京劇《一丈青》便是如此,主創完整地保留了京劇《祝家莊》、崑曲《扈三娘》裏刀馬旦、武醜和長靠武生的“打戲”,但在前後作了造型、唱念、舞美的增飾,添加了説書人、創作了主題曲,用以強調人物的悲劇命運,從女性立場發出了對原著及舊戲的評論:“杜撰者潦草幾筆,多少鋪墊都未提及。”往屆演出中同類型作品有很多,如小劇場京劇《惜·姣》、小劇場黃梅戲《玉天仙》……都是借用了老酒瓶,不過“新酒”的量度和強度各不相同。這種創演模式,可用業內常用的兩句話來概括——“對傳統文本作出當代的解讀”“為戲曲藝術尋找更多的可能性”,前一句指思想題旨的改變,後一句指藝術呈現的改造,兩者是前因後果的關係,但後者的新意及多樣性遠超了前者。
二是“搬名作”類。搬演戲曲從未或較少涉獵的名作,既能保證足夠的文學性,又能催動戲曲的創造力,還能增加觀眾的信任度,於是成為20多年來小劇場戲曲為數最多的創演類型。此次參演的《我這一輩子》便是如此,近10位青年人不僅演繹了老舍筆下的故事情節,且在曲劇藝術與偶劇、肢體劇甚至沉浸劇的融匯中展示出足夠的創意。而往屆作品中有小劇場豫劇《傷逝》、小劇場粵劇《金蓮》等。相比之下,小劇場戲曲搬的外國名作數量更多,因外國名作在向戲曲藝術轉化時,幾乎所有的“輸出”都是某種“創意”。此次的小劇場豫劇《俄狄王》、小劇場藏劇《圖蘭朵》便是如此,內容是古希臘戲劇和義大利歌劇,形式則完全是豫劇和藏劇,服裝、技藝只是略有調整,而人物、地名全都作了中國化處理。還有一些作品則介於兩者之間,創作者並不滿足於此,他們以人物為核心,將情節作拆分,加以組合變化而成,如小劇場淮劇《孔乙己》等。
順便一提,小劇場戲曲各劇種搬得最多的非莎劇莫屬。有學者道出了緣故:“一是莎劇作為西方文學正典,已然成為跨文化改編中易辨識的顯性文化符號;二是莎劇與中國傳統戲曲在舞臺時空觀上有一定的共通之處。”(杜明哲《文本顯影》)確實,跨文化同時意味著跨思想、跨藝術和跨品類,風險小、成功概率大,具有很高的“性價比”。筆者認為,小劇場戲曲搬名作毫無問題,問題在於能否彰顯原著精神,將原著的文學性與戲曲藝術性合理配搭,從而接上時代之氣和社會地氣。
三是“三明治”類。創作者利用舞臺的虛擬性打亂時空、錯雜角色、破除行當,使人物發生本不可能的交流,從而生發新的思想藝術表達。這就好比“三明治”那樣,將幾種本不相干的食物組成一種新的食品。此次參演的小劇場漢劇《一夢幽篁》《人間義》便是如此,前者演的是暮年山濤與嵇康魂魄的對談,主創採用閃回結構演繹兩人相知、斷交、和解的過程;後者採用傳統演法,一個丑角先後飾演六個角色,隱含了六種不同的人生抉擇與況味。往屆的同類型作品中,時空“三明治”有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在夢中相會的《湯莎會·邯鄲夢》;人物“三明治”有崇禎帝、袁崇煥、魏忠賢、李自成直接對話的《319·回首紫禁城》,陳端生與其筆下孟麗君面對面談心的《再生·緣》。至於行當“三明治”更是戲曲演員最擅長的,通過跨行當甚至跨劇種的表演呈現“夾演夾評”的效果,有“京淮合演”《新烏盆記》、“京昆合演”《春水渡》、“多劇種小劇場戲曲”《故人心》《四美離歌》等。相比之下,《人間義》行當“三明治”的趣味性和隱藏性似要高出一些。
四是“縮微版”類。根據小劇場的時空物理規定性,對大戲的劇本、舞美、服裝、道具等作剪裁,保留主要段落及精華表演,嘗試在呈現方式或商業運作上發出亮點。此次參演的“微縮版”小劇場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使筆者不免想起往屆的小劇場越劇《心比天高》,該劇本是一台大戲,大小是可以互相轉變的。“縮微版”類的前身多為名劇,有望長演不衰,明顯有響應“文旅結合”政策及“駐場演出”要求的意圖。
五是“自家制”類。也即純原創類,此次參演的原創劇目多達7部。中國小劇場戲曲展演創設以來,隨著“自家制”的逐漸增多,作品的想像愈發大膽,製作更加精良。如此次的小劇場京劇《一蓑煙雨》編織了蘇軾在三個夜晚中遇酒、遇詩、遇自己的情節,以豐富的想像力詮釋了文人風骨的成長性;又如小劇場揚劇《千里江山》虛構了宋徽宗微服偶遇畫考落榜的王希孟,憐其心氣才華,收其為徒,老少兩位天才畫家同遊夢裏江山,在繆斯女神前作出不同人生選擇的故事。史料的闕如催發了編劇的想像,完成了傳奇的創造。比較而言,此次的小劇場淮劇《影的影》、小劇場呂劇《歸·源》文人氣較淡而戲劇性偏濃,主創通過情節設計、矛盾反轉,描寫了命運的變動與殘酷,揭示了人性的複雜和變化,表達了理解的同情和悲憫,適合更多的觀眾欣賞。
三
以上五個類型在歷屆參演劇目中大多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相互交集,且越到最近交集越多、越複雜。筆者認為,五個類型的“花式交集”,成就了小劇場戲曲的多元化和多樣性,使之成了當代戲曲百花齊放的先鋒和主力。
20多年來,小劇場戲曲的運作已出現一定的規律性,筆者簡單勾勒了兩條軌跡——原創逐漸增多,搬演相對減少,劇目數量基本均衡;“國風”逐漸增強,“洋味”相對減弱,民族文化自信抬升。目前,小劇場戲曲的中國式內核已經確定,現代化邊界也基本成形,後者既可以説是明晰的,即“以歌舞演故事”的戲曲;也可以説是模糊的,因為無論先鋒還是實驗性,無論傳統還是非傳統,無論藝術還是商業戲,無論小戲改編還是大戲微縮,事實上都已被納于小劇場戲曲範疇內。可以認為,參演的13部作品,正是“海納百川,相容並蓄”的海派文化精神在本次展演的映射和體現。
從歷屆展演劇目看,小劇場戲曲總體處於成功與失敗互見、探索與回歸併存、幼稚與成熟同在、優勝與淘汰皆有的狀況。所謂“海納百川,相容並蓄”的總評價,明顯有“初級階段”的意思。這是正常的,是可以暫時接受的。因為戲曲的審美定式、傳統的文化精神,欲令其發生轉型和轉化,絕非朝夕之功,須有足夠的耐心,加上艱辛的努力。創作者自然不在話下,研究者亦須積極跟進,對諸如小劇場與大劇場、商業性與藝術性、演員中心與導演中心、本體特質與時代特質的關係等課題,要作出既有客觀實踐依據、也有科學理論支撐的考量和判斷。
筆者理想中的小劇場戲曲,應盡可能地追求五個要素。一是主旨內涵有當代觀念;二是傳統技藝有一定創新,這是“思想先鋒性”“藝術實驗性”的另一種説法;三是審美風格有中國精神;四是舞臺呈現有多種可能,後者助推前者,使其發揚出歷久彌新的時代氣息;五是觀眾群體有新的增長。多年來,小劇場戲曲已吸引了小部分年輕人,但絕不能就此滿足,將小劇場戲曲與小市場戲曲等同起來。這是因為戲曲不但是成熟的藝術,而且是仍在成長中的藝術,更是屬於人民群眾的藝術。創作者應跳出“為先鋒而先鋒、為實驗而實驗”的圈子,又警惕“為市場而市場、為觀眾而觀眾”的陷阱,保持兩者均衡發展,向雅俗共賞和兩個效益的統一的願景進取。
小劇場戲曲是新時代戲曲的一個新的增長點,值得所有的戲曲劇種加以更大重視和更多投入。若問何故,其一是它屬於世界戲劇的一種趨勢,戲曲本來置身其中,理應有所作為;其二是它的思想探索和藝術實驗成本小、風險低,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其三是它的藝術性和商業性能夠互通,起步始於小眾,隨時走向大眾;其四是它擁有中國戲曲乃至整個傳統文化的支撐,無論形式(物理)上還是內容(精神)上,都能幫助小劇場戲曲不忘本來又發展本來,吸收外來又不依賴外來,最終成為新時代戲曲的一個獨立而豐富的存在。從近處看,它已經成為中國戲曲發生藝術轉型的一個前沿和重點;放遠點看,它有望成為中國傳統文化實現當代轉化的一個縮影和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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