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是春天的顏色。無論是“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還是“嫋嫋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抑或是“渭城朝雨悒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都為我們描繪了春天裏這一抹令人悅目舒心的色彩。
也正因為如此,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青色是“萬物生之色”。在多達數百種傳統中國色中,青色對於國人有著特別的意味。追溯中國人對“青綠”色彩情有獨鍾的背後,其實隱藏著一條青色文化寓意變遷的軌跡,這條軌跡告訴我們,青色,或許正是解讀中華傳統文化的色彩密碼。
——編者
青色,是中國文化的色彩符號
中國的民間審美趣味通常圍繞“福祿壽喜”這一核心。民俗文化很重視紅色、金色、翠綠等鮮艷的顏色,特別喜歡五彩斑斕,追求吉祥、喜慶、平安。比如楊柳青年畫,就體現了這種民間審美趣味。這種審美包含了對世俗生活的美好願望。但青色很不一樣。它在色譜中覆蓋範圍很廣,主體部分是屬於冷色的物理屬性,給人以安靜淡泊的心理感受,更多被視為精神層面的反映,可以説,青色蘊含著中國文人的思想情志。
中國的青色吸納了各種環境要素,並不斷産生寓意變遷,是可以引發人們聯想到中華文明特色的特殊顏色:她反映相容並包的民族特性,折射以儒釋道為主流的中國哲學,展現著含蓄、堅韌而不張揚的國民性格。她可以展現從樸素到華麗的寬廣審美尺度,也可以引發從輕靈到沉穩的視覺感受,因為她不是一種單一的色彩,而是一種雜糅的顏色,有時融合了明麗的黃,有時融合了熱烈的紅,有時偏綠,有時偏藍,有時偏紫,有時還會呈現出暗黑的蒼青色。
中國的青色應用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在中國人對國家治理、生産生活、宗教主張、藝術創作、精神追求的方方面面都有青色的影子。當我們研究青色,不只要研究青色的色譜構成、繪畫顏料的來源,更需要結合社會學、心理學、語言學、哲學、政治、經濟、宗教與藝術來綜合探索。越加探索,就越能發現青色文化寓意的博大精深。因此或可以大膽地揣測,青色是解讀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顏色密碼。
科學意義上的顏色和文化意義上的顏色有相同之處,亦有顯著差別。文化意義上的顏色更為複雜,指向更為模糊。當色彩被印上了社會文化形態的痕跡,被賦予了人類特有的思想情感,就成為一種文化符號。
在人類對物象形成直觀的色覺之後,對這種色彩會産生一種心理層面的意義,這種意義是非常個性化的,與觀者本人的經歷、環境、文化密切相關。五代時期的詩人牛希濟有“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句子,由於作者的戀愛對像是個穿綠羅裙的姑娘,兩人分別在即,戀人再三叮囑,從綠色裙子想到草色,從草色又想到綠裙,天涯茫茫,切莫相忘。這種關於綠色的聯想是作者的個人經驗所致。綠色對別人來講並不能産生綠羅裙的聯想,這時的綠色還不是一個符號。但是“紅燈停、綠燈行”當中,紅和綠用在交通信號燈上,代表了普遍的意義,就成為符號了。因而,色彩符號的這一層語義必須由個人聯想,再經過群化和認同後,發展成為一種為人所共知的社會概念,繼而才能形成可以廣泛傳播的色彩文化。
青色正是在悠久的歷史變遷中,逐漸成為一種符號的,這個符號的指義在不斷地變化,隨著時間的推進,從一種共識走向另一種共識。青色從最初的象徵天空、東方、草木、春日這樣有著勃勃生機的陽剛之色,到帝後春祭禮服之色、婚服之色,再到後來成為庶民之色、僧道之色;在戲劇中成為具有傳統美德但是命運坎坷的傳統婦女的衣著用色;在道家的心目中成為樸拙的象徵,青色文化寓意的轉變本身就是中華文化變遷歷史的一部分。
中國哲學思想成就了青色文化寓意的獨特性
中國的哲學思想賦予了青色以更多含義——青色可以反映士族階層對高尚情懷的嚮往、體現儒家的禮治秩序和君子的正心修身,反映佛家的明心見性,道家的抱樸守拙,體現玄學家眼中的灑脫自然、空靈清透。它是超越了俗世追求的。反過來,青色對中國人審美趣味的影響也是浸入式的,它體現的是中國人對精神世界更深層次的思考。
青色納入官服的過程受儒家思想影響
孔子曰:“惡紫之奪朱,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這是原始儒家對色彩做出的最為激烈的好惡評判,而這些判斷都是在禮的框架下進行的。體現禮制色彩觀的一個鮮明例子就是服裝的色彩體現出來的等級分化。其中,青色納入官服的過程就是一個受儒家思想影響的過程。對官服的色彩樣式的規定,就是儒家禮制思想的具體體現。
受禮制色彩觀的影響,儒家首先在統治階級內部確定等級,其中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官服上做文章,使色彩成為區分等級的關鍵要素之一。
北周時期出現“品色衣”,到了隋朝,官服的顏色從五色當中選取了紅色和青色兩種正色,而不再使用黑、白、黃三種顏色,因為黑、白兩色已經成為祭服的顏色。在隋朝以後,官服的顏色排序基本為紫、緋、青、綠,青色和綠色成了較低職位的官員的官服顏色。
在儒家思想的指引下,官服顏色等級被確定下來後,雖然顏色一直有所變化,但是青色被固定為官服序列裏的一種顏色的做法一直延續了一千多年,直到清朝時期,青色力排其他諸色,正式成為所有官服的顏色,官階大小及文武官職則以補片圖案來區分。
魏晉玄學引導了青瓷藝術的審美意趣
道家借著大漢帝國的崩潰和士族對儒家思想信仰的危機乘勢而起,最終促成了魏晉玄學。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玄學佔據了士族的思想陣地。玄學思想,在中國人的藝術審美中發揮了重要的引導作用。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青瓷製造和使用,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青瓷藝術高峰,對青瓷形成了“青、秀、神、俊”的審美傾向。魏晉玄學美學思想對青瓷的造型具有重要的影響。
天青色瓷器的發源是很早的,可以追溯到商朝。商周時期匠人建窯技術高超,窯內的溫度能到1200度,又懂得在原料中加入草木灰助熔,這就使陶器的外面已然有了一層青色釉面,成為了原始的青瓷。
原始的青瓷燒制水準不高,及魏晉南北朝時期,青瓷的釉面原料構成比例、燒制方法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青瓷變得釉面薄而透明,胎質較細膩、溫潤如玉,器型也發生了變化。魏晉玄學的美學思想不同於“鋪張揚厲”的秦漢美學的氣質,而是追求自然秀美、清逸脫俗,注重欣賞和追求內在神韻。
在自身的氣度上,士大夫們追求高雅的風骨,追求自由瀟灑、飄逸清奇的氣質,希望能夠以此來傳達自己不落俗套的高雅情致,這種審美情趣的表達也影響了作為日常用具的“青瓷”。
在魏晉士大夫的審美追求裏,“青、秀、神、俊”四點是對青瓷的極致追求。青瓷這種清淡高雅的釉色恰好符合了士大夫們“以自然秀美為高,以雕琢華麗為下”的審美標準。
使用越窯青瓷喝酒的魏晉風尚也流傳下來。而這種魏晉風流也可以從唐代文人的詩歌作品中得以驗證,如陸龜蒙的《秘色越器》:“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鬥遺杯。”由此可見,在唐朝,文人們仍然以用越窯瓷器喝酒為風尚。
佛道思想為青色服裝和器物注入新的含義
明代以後,道士常服的色彩統一變為青色。明太祖朱元璋親自參與制定明代的服飾制度,上到皇帝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僧道、樂妓,所有的服飾皆由太祖欽定,悉命復衣冠如唐制,力圖推翻元朝著裝的胡俗,以恢復中國之舊貌。在《大明會典》卷十一和《明史·輿服志三》裏,就記載了關於道士服裝的規定:“道士,常服青;法服、朝衣皆赤;道官亦如之。”就是規定道士的常服需要為青色,所以後來常有“青衣道士”的説法。
本土化的佛學思想受中國道家文化的影響,反過來為青色器物賦予另一番含義。在青瓷的裝飾上,從魏晉南北朝後期開始就出現了佛像、飛天、蓮花等圖案,尤其是蓮花紋大量流行,體現了佛教符號的廣泛使用。例如南京林山梁代大墓出土的“蓮花尊”瓷器造型莊重,從上到下共有七層仰覆的蓮花瓣,宛如一朵盛開的青蓮,體現了佛學思想對青瓷藝術的重要影響。由器物可見,青色在受到儒釋道及魏晉玄學思想的長期浸潤後,開始代表了形而上的追求。比如體現儒家的禮治,體現君子的修養,反映佛家的性空,道家的自然,玄學家的灑脫等。
佛道思想在對青字的漢語詞彙的貢獻上也很大,留下了大量的諸如青牛、青鸞、青城、青燈、青眼、青蓮等具有特殊含義的詞語。
漢語詞彙折射出青色寓意的變化軌跡
青色,以青字組詞入詩入文,已經不再代表該詞語本來的顏色含義,而是深深地嵌入到中華文化當中,對青色的文化寓意進行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青衣”,從天子華服到底層著裝
提起“青衣”,總給人以莊重、冷靜、神秘、低微、苦難的感覺。在京劇的旦角裏,青衣是個“苦條子”角色,普遍敢愛敢恨,與命運堅決抗爭到底。
其實青衣最初的意思完全與低微苦難無關。“青衣”一詞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出現了,但並非我們現在常用的含義。在兩千多年前的《禮記·月令》裏曾經明確記載了三次“青衣”,如“孟春之月,日在營室。……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路,駕蒼龍,載青旗,衣青衣,服倉玉。”“青衣”是天子在春天裏的著裝。《禮記》記載五色與五行相對應,在不同季節是穿不同顏色衣服的。天子春季穿青衣,夏季穿朱衣,秋季穿白衣,冬季則穿黑衣。
而百官只有在天子恩賜的時候才能穿青衣。比如《東觀漢記·禮志》記載“章帝行幸,敕立春之日,京都百官皆衣青衣,令史皆服青幘。”意為跟著天子立春之日出行,百官可以穿青衣。
青衣隨著時代變遷,其穿著者的地位也開始出現變化。從天子的春季之服,神聖莊嚴的祭祀之服,到朝服公服、低品級官服、再到書生、百姓的服裝顏色,經歷了一個重大變化。
東漢時期,青衣就已指代地位低下的底層人物。蔡邕寫過一首著名的《青衣賦》,該賦宛如工筆畫一般描寫了一位容貌出眾、賢淑端莊的女子,寄託了對出身低微之青衣婢女的愛慕之情。賦中寫她的容貌“盼倩淑麗,皓齒蛾眉。玄發光潤,領如螬蠐。縱橫接發,葉如低葵。修長冉冉,碩人其頎。”簡直美得不可方物。再寫她的穿著“綺袖丹裳,躡蹈絲扉”,由此可見她雖被稱為“青衣”,但穿的是紅色系的衣服——綺袖丹裳。這説明“青衣”兩字指的是她的身份地位。蔡邕又誇了她的言談舉止優雅,並下了結論,説她“宜作夫人,為眾女師”。然而,作者卻無法發展這段感情,因為這個女子身份實在低微。
魏晉時,朝廷規定百姓穿著的顏色就是綠青白三種顏色。證據可見於《淵鑒類函》所載“士卒百工履色無過綠、青、白;婢女履色無過綠、青、白。”三國時期曹操在《與太尉楊彪書》寫道:“有心青衣二人,長奉左右。”此處青衣指的就是服侍左右的婢女。
青色衣衫之所以為下層百姓所常穿,其根本在於廉價。當時染布料的植物染料中,青色最為易得。因為染青的一種植物“藍草”既適合南方也適合北方生長,很容易就能收集到。用“藍草”來染布衣,易著色,造價也低。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是指用這種“藍草”製成染料染青布料。
進入元明清,由於元雜劇、黃梅戲、京劇等新的戲劇形式出現,“青衣”開始成為戲曲中正旦角色的代稱,並且逐漸地成為了專有名詞。在我國古典戲曲中,青衣是傳統戲曲行當旦角中的一種,南方劇種稱為正旦,北方劇種稱為青衣。
典型的青衣有《霸王別姬》裏面的虞姬、《鍘美案》裏的秦香蓮、《武家坡》裏的王寶釧等。在這些劇裏,女主都是命不太好,但是大膽抗爭,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這些青衣都具有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且極具犧牲精神。這些婦女的美德受到男權社會的認同和讚賞。青衣,因此也有了正義凜然的莊嚴形象。
看,在戲劇舞臺上,用一種顏色就能定義一種人物的基本命運,這是很不得了的。以服裝顏色彰顯角色的特點成為戲劇表現的重要因素。而青色在其中就是重要的色彩符號,具有典型的象徵意義。
雖然天子春服的青色與婢女或旦角的青色未必是完全一致的顏色,但都被稱為青衣,這是由於青色本是雜糅的顏色。青色的文化寓意也確實因青衣一詞指代對象的變化而發生了戲劇性變化。
“青絲”,從絲線或繩子到女性頭髮
“青絲白髮”形容韶華易逝,青春不再。但是,“青絲”最早指的是繩子,並非頭髮。
最早出現“青絲”的詩作,應當是樂府詩。《樂府詩集·陌上桑》裏有“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樂府詩集·焦仲卿妻》裏有“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這兩處的“青絲”並不是我們現在所指的烏黑的秀髮,而是指青色的絲線或繩子。
在南北朝時期和隋唐時期,“青絲”曾代指馬韁繩。在許多詩人的作品中,都留下了“青絲”指馬韁繩的表達。例如,唐代詩人杜甫的《前出塞》詩裏有“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其中騎馬人手裏拿的“青絲”就是馬韁繩。唐代詩人李白在樂府詩《陌上桑》裏寫道:“美女渭橋東,春還事蠶作。五馬如飛龍,青絲結金絡。”這裡的“青絲”也指的是馬韁繩,並不是美女的頭髮。
自唐朝始,“青絲”以李白之妙筆喻指黑髮而聞名於世。中國文人慨嘆韶華易逝、功名難就、壯志難酬的時候,會頻繁地使用“青絲白髮”的意象。李白在《將進酒》裏慨嘆:“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這句千古傳誦的名句,讓“青絲”成了青春的象徵。那時候,“青絲”並非指女性的頭髮,而是更多地被詩人代指青年男性。“青絲”在現代之所以多指女性的頭髮,大概是因為男性的頭髮確實太短了,實在難以以“絲”稱之。
“青衿”與“青衫”,漸成中國古代文人象徵
原本,青衫只是指衣服的顏色是青色,青衿則是指青色衣領。漸漸地,“青衿”與“青衫”成了更為普遍的中國古代讀書人的代稱,有時代指被貶謫的官員。
衣服的顏色與樣式,都具有標榜社會地位的功能,因此衣服的圖案特徵或色彩特徵就常常被用來指代某一類特定的人群。“以貌取人”是一種社會通病,也是自古以來人們判斷成功與否的維度之一。
青衿,古時學子所穿之服。最早出現于《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因為周朝學子常常穿著青色的服裝,因此“青衿”一詞也被用來代指周朝國子監生。
到了北齊、隋唐、兩宋時,學子的制服也通常用青色,後來就作為讀書人的代稱,也被稱為“青衫”。但“青衿”和“青衫”在寓意上還是有些差別。“青衿”在詩文當中更強調的是讀書人身份,而“青衫”常常指被貶官的或者仕途失意的官員。
唐代,含有“青衫”一詞的最有名的詩句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這裡的“青衫”指詩人是個失意的官員,而不是強調自己是個書生。宋代,王安石《杜甫畫像》有“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描繪了一個窮苦潦倒的唐朝小官吏杜甫;蘇軾《古纏頭曲》有“青衫不逢湓浦客,紅袖漫插曹綱手”,也引了白居易《琵琶行》的典故,自況“青衫”。
(本版作者為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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