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人的棲息地,是生存的歸屬,是心理的依託,是親屬的繼嗣,是親情的存續,是遺産的繼承,是社會的基層,是治理的單元。“家”是人類最後的根據地。
近二十年我國發生了兩件重大事件。這兩個事件潛在著對“家”的不同追求方向:進城∕返鄉。
第一個事件:我們國家進行了一個重大戰略行動:城鎮化。《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明確提出,2020年,我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達到60%,有1億左右農業人口轉移到城鎮安家落戶。
“城鎮化”促使人們進城。許多農民離開了故鄉,搬進城裏建立新家。即使暫時不在城裏安家的,也有不少農民兄弟放下手中的鋤頭,往城裏跑,到城裏找工作,因此有了一個新名稱叫農民工——到城裏打工的農民。
第二件事情:2017年黨的十九大召開,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十九大報告指出,農業農村農民問題是關係國計民生的根本性問題,必須始終把解決好“三農”問題作為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國家在制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鄉村振興促進法》中規定:鄉村是指城市建成區以外具有自然、社會、經濟特徵和生産、生活、生態、文化等多重功能的地域綜合體,包括鄉鎮和村莊等。這其實是傳統家園新的“法律表述”。
鄉村振興促使人們返鄉。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又出現城裏人往鄉下跑的情況。而且,從國際趨向看,現在歐洲、日本等發達國家已經開始出現了城市疏散趨向。日本政府近來鼓勵居民搬離首都大城市到鄉下生活,政府還提供專項搬遷費(2022年12月30日早上中央新聞二套播報)。那麼,將來我國會不會出現城裏人往鄉下跑的現象呢?會的,或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到時人們也會給那些城市民眾一個新名稱叫市民農——返回鄉土的市民。
這兩個事件出現在同一時代著實有點讓人迷茫。但無論是進城還是返鄉,都涉及到“家—家園”,涉及到中國的“鄉土之根”。對於中國人來説,“家”不僅是“國”的根本和基本,而且永遠是終極的價值追求。對於“故鄉”“原鄉”而言,“搬家”“離家”往往是不得已的事情。我們在孩提的時候總是聽説“中國有95%的人口是農民”。這個大數據是否準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國的社會主體是農民。我們自古就把自己的國家稱作“社稷”。
所以,如果廣大農民失去了土地,離開家園,就有了“離開故土”、“失去家園”的不安全感、危機感。費孝通先生在《行行重行行:鄉鎮發展論述》中有這樣的觀點,他認為我國傳統農村向城鎮轉變,農村人口向城鎮流動是不自在的,不自願的,是“被迫”的“逼上梁山”。
可以想見,如果家裏有地,既可以在家門前耕種,又可以孝順父母,四世同堂,樂天知命;即使是到城裏做官的人,到老了還可以“告老還鄉”。這樣的“家”,既是傳統的生活,又比離家更穩妥,更有保障。而我國傳統形容最不堪的遭遇、境遇的成語大抵就是“背井離鄉”“妻離子散”“無家可歸”。
既然撂下土地往城裏跑的後果如此嚴重,人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顯然,對於如此重大問題需要有解答,需要有解釋。問題的關鍵在於:城裏究竟有什麼好?讓人們都紛紛離開家鄉往城裏跑?
那我們得先看一看城市究竟是什麼?從我國的歷史來看,“城”其實就是早先的“國”,《考工記》中有這樣的句子:“唯王建國。”就是説,如果你要稱王,首先要去建國,而“國”的首要標誌是“城”。所以,同一篇裏也提到“唯匠建國”。這裡的“國”,其實就是城,要當國王,先要建城。
我國早先的“城”是幹什麼用的呢?除了稱王必建城外,還與治水有關。《吳越春秋》是這樣解説的:“鯀築城以衛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也就是説,我國的城郭包括兩個部分,也就後來演變成的內城和外城。內城是國王住的,叫“城”,它起到了保衛國王的作用;外城是老百姓住的,叫郭,它起到守護百姓的作用。
最重要的,也是我要特別提示的地方:中國古代的“國”是從“城”來的,“國”的形制是“囗”。“國”其實就是“囗”;而“囗”來自於“田”。用今天的白話説:城市來自於農村,城郭建在鄉土上。眾所週知,在中國共産黨的歷史性勝利中,“農村包圍城市”表現出了根據國情制定制勝決策的偉大智慧。
中國的城郭本身就是鄉土的投影。為什麼城郭會是這樣的形制呢?從大的角度説,這是中國傳統的宇宙觀“天圓地方”的城市設計——以地方來配合天圓。從小的方面説,“國—囗”是按照田地阡陌形制設計出來的,表明中國是以農為本的社稷國家。所以“國—囗—田”皆為“方”,來自“土”。而且城裏的街道設計、街坊鄰里都是按照田地阡陌形制倣造的。
對“城”的簡單梳理是要説明,我國的城鄉與西方的城鄉(country—countryside)完全不一樣。西方人類學家把城市稱為“大傳統”(great tradition),把鄉村稱為“小傳統”(little tradition)。直白地表述為:西方的城鄉關係:城市是權力,鄉村為附屬;中國的城鄉關係:鄉土是根本,城市是延伸。
今天,城市的快速發展(尤其是人為以“運動”“工程”“指標”方式推動的城鎮化)存在著一些隱患:人在城市的空間越來越小,生活節奏越來越快,除了違背自然節律,給人們帶來生理和心理上的擠壓之外,還給疫病帶來了傳播的機會。
同時,歷史上戰爭的危險也充滿在城市的周圍。“城”兼有一個功能,鎮守。我國把“城鎮”置於同疇,意思其實很清楚。“鎮”的本義就是鎮守、鎮壓。原因正是戰爭。既然城與國同構,滅國也就以攻城為目標。戰爭的線路往往也就成了疾病的傳播線路。這是人類學家斯科特在《作繭自縛:人類早期國家的深層歷史》中提到的。
那麼怎麼辦呢?斯科特提出這樣的觀點:“分散開來是生存之道。”那麼哪是最可分散的地方呢?是鄉村,是曠野,是故土。我國的鄉村的基本形制是“自然村”,那既是從宗族—家族分支的“家”的延伸,同時也形成了相對分散的格局。當然也成了自然的防疫地帶——契合斯科特的所謂“分散的生存之道。”但我更想説的是:中國城市的“故土”是鄉土。那是本,是根,是脈,是源。那才是我們完整意義上的“家”。也是(或可能是)我們(或將)退守的根據地。
毫無疑義,“家”是人類生物的生存需求,情感相依的精神港灣,也是文化認同的終極歸屬。當我們離開家的時候,特別是暫時外出的時候,有“家”就有“念想”,那裏有愉快的記憶、親密的關係,與父母、兄弟姐妹和自己的愛人共同相同處所帶來的溫情、親情和安全感。在這個意義上,“家”與“穩定”“持久”“確定性”和“永恒”基本上是同義詞。
人類學家利普斯早在1949年出版的《事物的起源》開篇,就以大量民族志資料對“家”和“家的歷史”進行了概括:
“我們回家吧”,在任何語言中這都是一句神聖的話。在外部世界,人們為生存而鬥爭,為保衛親人免於雨水、寒冷、炎熱的侵襲和發生不測之禍而奮鬥;而在家裏,則可感到親人的庇護以及火塘周圍的親切輕鬆氣氛。
“家—家園”同樣是一個複雜的概念,在西文中有不同的詞彙來表達。首先,從地理的層面上看,人們的棲居、生存和生活必須有一個“家”(home)。家可以指稱具有地理、地方性的空間。但是,地理和地方性的確定空間又無法概括“家”(family)的全部意思。任何一個家庭成員對家的認同決不僅限于單一性的地理空間。一個家庭成員可能、可以居住在不同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祖籍(地)”,他們可能長時間沒有回去,甚至一輩子也不會回去。但他們對“家”則具有永恒的認同感。所以,在通常情況下,home是一個地理性的空間,而family則更側重於強調家庭、家族的傳承和等級關係,這些關係結構出了特定的倫理規範。House又有所差異,它既不側重於地理居處,也不刻意強調家庭內部關係,而是凸顯家的財産,即房産(estates),它是某一個家庭成員從祖上繼承下來的“有形遺産”(tangible—heritage)。
我們可以從這幾個常用詞彙的使用,厘清“家”的幾層意義:家(home)——側重強調地理性的居處和居所;家(family)——側重強調共同體的關係和倫理;家(house)——側重強調一種存續性有形遺産。它有不同範疇、空間、概念、指喻、背景、意義等,這些因素又構造出一個更大的,具有利益相關的人群共同體“家園”。“家—家園”的歸屬性所包含的東西和關係非常複雜:諸如時間、空間、方位、歸屬、居所、家庭構造、財産、環境、地方感……
中國的“家—家園”是鄉土性的。這也是為什麼費孝通用“鄉土”來定義中國的原因。“家園”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基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背景,以及傳統的農耕文明的歷史事實,為中式“家—家庭—家族—家園”建構出了獨特的家的模式,也是一種永遠無法割棄的遺産——家園遺産,她是無形的,是一種情感的永久依託。她也是有形的,是鄉土社會的“公共財産”。
美國人類學家莫裏斯·弗裏德曼在《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一書中,通過村落親屬制度的原則確定了三種類型的“公共田産”:村田、族田和房支田。在這裡,“公共田産”(“家族財産”)幾個基本要素是確定的:1.傳統的中國社會屬於農業倫理社會,人與土地的關係是根本的關係,即“土地捆綁”關係。2.土地的所屬關係邏輯性地成為人群共同體的標誌性“家園財産”。3.在中國的漢人社會裏,以村落—姓氏相結合的宗族制度無疑是一種代表性社會關係,土地也就自然成為“農家財産”。4.中國的宗法制度是以男性為傳承紐帶,即所謂的“男性世系”(male line)作為家庭和家戶的發展原則。5.“公共財産”不僅被特定的人群共同體視為祖先的遺産,具有明確的經濟利益關係;而且也被他們作為集體認同的紐帶和體現忠誠的對象。6.家園遺産的鄉土單位為“村”。
這也是為什麼今天的人們全球化叫“地球村”?就是表明仍然沒有忘記“村落—家園—共同體”的概念。為什麼人們在時下對“家—家園”以及家園遺産的命運給予特別的關注呢?一方面是由於高速發展的社會價值對傳統“家—家園”的穩定性、固定性、可感性等的消解與破壞;另一方面,人們越來越對以往人們可以從“家—家園”中獲得安定、安全和穩定等的價值訴求的懷念和追憶,並渴望回歸的深深情結。
對中國人而言,無論社會如何發展,都不要發生“無家可歸”的悲慘境遇。回歸家鄉就是、正是、才是“凱旋故里”。而當我們強調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時,也在凸顯中華民族“共同家園”的終極價值。
作者簡介:
彭兆榮,廈門大學一級崗教授,博士生導師。原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人類學系主任,廈門大學旅遊人類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人類學學會副秘書長,中國文學人類學學會副會長,中國藝術人類學研究會副會長。四川美術學院“中國藝術遺産研究中心”首席專家。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體系探索研究”首席專家。國家社科基金(藝術類)重點項目“中國特色藝術學體系探索研究”首席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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