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煮茶|《紅樓夢》裏最盛大的“下午茶”

近日，我國申報的“中國傳統制茶技藝及其相關習俗”，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作名錄。引發一眾茶友探究飲茶文化的前世今生，“紅樓”粉絲就坐不住了。“千紅一窟”、楓露茶、暹羅進貢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以及龍井茶不斷在書中出現，從露水、雪水、雨水烹茶的傳奇，到五花八門的茶器和茶俗也不時引人入勝。南京大學文學博士鄒世奇就跟記者分享了《紅樓夢》裏最盛大的一次下午茶，品一品經典名著裏的茶文化。

　　孤傲的妙玉深諳大BOSS愛喝什麼茶

鄒世奇説，《紅樓夢》裏寫到喝茶的地方很多，比如鳳姐打趣林黛玉：“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鳳姐作為賈母的心腹，聽她這麼開玩笑，不知有多少讀者像我一樣，暗暗為木石前盟感到些許開心和安慰，儘管一早就知道那結局。這其實説的是“放定茶”的茶俗，如清代《聽雨叢談》記：今“婚禮行聘，以茶葉為幣，滿漢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

又比如寶玉問起“楓露茶”，丫鬟茜雪説:“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生氣摔了茶碗，殘茶濺了茜雪一裙子。再後來，曹公借李麼麼之口告訴我們，茜雪因為這場風波被攆出賈府。讓人忍不住感嘆，任何時候，職場中作為“代價”被犧牲的，永遠是無辜的小透明。

“《紅樓夢》浩瀚無邊，能從一句玩笑、一場‘茶杯裏的風波’折射出世情百態、人物命運”，鄒世奇列舉説，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賈母帶著劉姥姥及寶玉、姑娘們遊大觀園，來到妙玉的櫳翠庵。妙玉親自捧出一盞成窯五彩小蓋鐘的茶奉與賈母，賈母説：“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説：“知道。這是老君眉。”“我每次讀到這裡都會心微笑，可見妙玉並非傲岸孤絕，面對真正的大領導，她也是要逢迎的。

六安茶屬綠茶，味道愈苦，其質地愈好，産地在安徽地區，在清代就被當作貢茶。而在書中，賈母愛熱鬧，喜甜爛食物，因此對於味苦的六安茶，並不喜歡。老君眉更對她的胃口，此茶形似老年人之長眉，時人又稱其為“壽眉”。鄧雲鄉先生在《紅樓識小錄》提到老君眉的産地在江西、安徽地區，其中尤以“婺源、屯溪綠茶中之最細者”。

　　“下午茶”裏還有“小茶局”梯己茶

後面的事情越發有趣，賈母和劉姥姥喝茶、聊天，姑娘們承歡膝下，滿地丫鬟婆子伺候著，妙玉趁人不備一拉寶釵、黛玉的衣襟，帶著她們到耳房喝梯己茶。

四個人的下午茶，妙玉拿出了珍藏的古玩點犀 等作為待客的茶具，給寶玉的，卻是主人日常喝茶用的綠玉鬥。在鄒世奇看來，即使在今天，年輕姑娘把自己的杯子給男子喝茶，也是一種相當程度的認可和親密了吧，何況在封建社會，又是妙玉這樣一個有著絕對潔癖的人。曹公擅長草蛇灰線，在六十三回，寶玉生日，妙玉派人送了一張帖子來，上書“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既是皈依佛門、跳出三界之外的“檻外人”，如何又會留意記得俗世男子的生日呢。

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眾人雪中聯句，寶玉落第，李紈説：“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寶玉依言去了，一語未了，只見他笑吟吟擎了一枝紅梅進來，可見得來全不費工夫。鄒世奇感嘆説，“放誕詭僻”的妙玉，竟將一枝最馥鬱動人的紅梅給了寶玉。

　　她因泡茶的水，就敢説黛玉是“俗人”

在這次下午茶裏，我們知道了妙玉喝茶的水是梅花上收集的雪，化了裝在壇子裏，埋在地下五年，然後才拿出來烹茶。也是在這次下午茶，妙玉對黛玉説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天哪，居然説她俗！黛玉是絳珠仙子、是詩魂啊。可是黛玉什麼反應呢，“黛玉知他天性怪癖，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為什麼會這樣呢？

《紅樓夢》裏叫“玉”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輩。看看黛玉和妙玉的身世，都是姑蘇人氏、書香仕宦人家千金，從小多病，須出家才能保平安。然後妙玉出家了，從判詞“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來看，大抵還是沉淪了。黛玉的父母還被和尚告知，若不捨得她出家，只從此後總不許見哭聲，不見外姓男親戚……她一一違反、完全背道而馳，結局我們也大致知道。

妙玉就像黛玉在某些方面的加強版：黛玉清高自許，妙玉就孤傲冷峻；黛玉冰清玉潔，妙玉就超塵絕俗；黛玉才華卓著、眼光高，連李商隱都看不上，妙玉就索性宣稱：“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説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是加強版沒錯，是不是比本尊更可愛更有美感就見仁見智了。

　　扔掉劉姥姥喝過的成窯，也沒誰了

鄒世奇還説，就在這次下午茶，前文提到的那個成窯五彩小蓋鐘由賈母遞到了劉姥姥手中，劉姥姥喝了半杯老君眉。然後，妙玉對下人説：“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吧。”這裡賈寶玉又一次發揮了他“暖男”的素質，他説：“不如就給那貧婆子吧，她賣了也可以度日。”妙玉終究是分別心太重，把自己和眾生分得太清了，對弱小者，她鮮有慈悲、同情，更遑論做到佛家的“眾生平等”，這就不能怪“太高人欲妒，過潔世同嫌”。

其實就在接下來的四十二回，黛玉也譏諷劉姥姥為“母蝗蟲”，但那更可能是因為劉姥姥瞎謅了茗玉的故事，引起寶玉的興趣，犯了黛玉的忌諱所致。因為黛玉對於貧弱者的一般表現是，隨手抓了兩把錢給小丫頭佳蕙，命人給蘅蕪苑送東西的婆子幾百錢，總之林姑娘對底層人大方而溫暖，林姑娘憐貧恤老。和妙玉相比，黛玉是柔軟、有溫度、相對靠近紅塵的那一個。

黛玉對妙玉，很難説有多麼深厚的友情，但“黛玉知他天性怪癖”，這兩人在某個層面是彼此了解、懂得的，所以妙玉在眾姑娘中選中了黛玉（當然還有寶釵），而當妙玉冷笑著説黛玉是“俗人”的時候，黛玉是接受了的，也許在她內心，她認為妙玉是有資格這麼説的——她的確比自己更絕俗。縱觀全書，這句“俗人”的苛評，也只有從妙玉口中説出，黛玉本人以及讀者才是勉強可以接受的吧。

這裡要説到黛玉的性格，黛玉這個人，其刻薄小性兒多半隻對寶玉，那是戀愛的少女敏感緊張的小心思。即使這點心思，在三十二至三十四回寶玉剖白心跡之後，也舒緩了很多，這以後明顯變得平靜、包容、恬淡了。其實，黛玉對於真心認可的人是可以非常熱忱、全部接納的。這從她與紫鵑的主仆關係，她與香菱的師徒關係，甚至在“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之後、與寶釵的朋友關係都可見出。她與妙玉，也是這樣認對方為半個知己的，妙玉這句造次的“惡評”，並沒有在“小性兒”的黛玉心中留下芥蒂，這從原書後文可以看得出來。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悽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湘雲和黛玉深夜聯詩，一人出“寒塘渡鶴影”，一人對“冷月葬花魂”，這時一直暗中欣賞的妙玉突然現身喝彩。黛玉、湘雲警句已出、難以為繼，遂請妙玉聯完全詩。妙玉也不推辭，提筆一揮而就。黛玉、湘雲大讚説：“可見我們天天是捨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三人皆是詩人，亦皆有林下之風，互相引為知己也就順理成章。

　　盛大的下午茶，源遠流長的茶文化

回到那次下午茶，姑娘們都到了，一起在櫳翠庵喝茶。妙玉更私下請了黛玉、寶釵和寶玉，喝著用梅花上的雪煎的茶。這是大觀園、櫳翠庵最好的時刻之一，之後還會更繁華熱鬧，屆時邢岫煙、薛寶琴、李紋、李綺也加入進來，他們在雪後的大觀園中，對著從櫳翠庵折來、妙玉送他們的紅梅，吃炭烤鹿肉、聯句作詩、雀躍歡笑，不知道或假裝不知道命運已等在不遠的前方。

在那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尾，黛玉已逝，不知寶玉、妙玉和寶釵各自會怎樣回憶她，回憶那場盛大的下午茶，以及過去那麼多那麼美好的光陰。《紅樓夢》作為我國四大名著之首，它的價值絕不僅僅是一部小説而已，其兼具歷史、醫藥、民俗、建築、茶道等方面的研究價值，這得益於曹雪芹浮沉半生的人生經歷，以及入木三分的文筆功力。這番下午茶令人品味不休，那是《紅樓夢》帶給讀者津津樂道的話題，也是源遠流長的中國茶文化留在文學作品中閃光記憶。（記者 張楠）

人物標簽：鄒世奇，南京大學文學博士，江蘇省作家協會第十屆、十二屆簽約作家，著有小説集《牧馬河之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