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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的以“大”為美

發佈時間:2022-12-05 11:22:46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邊家珍 | 責任編輯:蘇向東

我們常説漢賦以“大”為美,事實上,以“大”為美從先秦就開始了。《山海經》所記英雄神話裏,如女媧、夸父身上就有這種傾向;春秋時老子説“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四十一章》)、“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四十五章》)等;戰國時期莊子寓言則達到一個高峰。莊子“其學無所不窺”(《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尤其精於歷史、神話方面;他的見識遠高於當時的一般人,但又“不傲倪于萬物”(《莊子·天下》)。《莊子》中所描寫的宏大物象,如鯤鵬、大舟、大年、大椿、大瓠、大樽、大海、大澤、大冶等等,無不給人以“大”為美的深刻印象。

或許你會問:莊子不是齊萬物、一死生嗎?不錯,《齊物論》篇裏講:“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泰)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這話是用空間之大小、時間之長短,比較言之。《秋水》篇説:“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由數量的差別來看,若論物的大,那你只要用更小的事物和它作比較,則萬物莫不大了,反之亦然;這就是為什麼秋毫之末成為大的、泰山成為小的,殤子是長壽的、彭祖是夭亡的。所以,莊子所謂“齊萬物”只是相對而言、比較而言的,與這裡所談的以“大”為美,並不矛盾。

我們來看《莊子》第一篇《逍遙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誌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鯤有多大呢?不知道,不知道它有幾千里那麼大;化而為鵬,鵬的背,不知道有幾千里那麼長;大鵬奮起而飛,它的翅膀像天上垂下來的雲啊!接著,作者借助《齊諧》一書,寫大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是何等的氣勢與力量!而在此時,蜩與學鳩卻“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作者毫不掩飾地指斥道:“之二蟲又何知?”你們這兩個小東西,懂什麼?“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朝菌”“蟪蛄”以及“眾人”囿于知見,適見其陋,不像冥靈、大椿那樣有歷經千百年的豐富的感受啊!凡此,都表現出作者對“大”由衷的讚頌。

當我們讀《莊子》寓言時,我們喜歡這活潑生動,有一種生命力蔥蘢勃發的美。當然,莊子的寓言大多有虛構的性質,不過,他的虛構既超越實際又不脫離實際,既新穎奇特又不違悖情理。如作者寫到風時,説“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秋水》)“蜚”通“飛”,謂掀開屋頂。這裡言風之快,之猛烈狂暴,給人以如聞如見之感。又如,《齊物論》中描寫“風”時道: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齊物論》)

真象一篇“風賦”,各種風聲,如在讀者耳畔鼓蕩著,許久不息;且文字奇崛,寫狂風大作,則萬竅怒號,“山林之畏隹(猶崔巍也),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天地間無形無影之風,可聞不可見之聲,得以巧妙地呈現出來。

《莊子》表現空間、方位之闊大,由“河伯與北海若”的寓言可見: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秋水》)

作者在一開頭就説,“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河伯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大的,等到看見大海的遼闊浩瀚,才自嘆弗如。劉鳳苞説:“讀此段須放開眼界,見道之大無窮。惟不以道自多者,乃可語大。河伯……及行至東海,不見水端,迴旋四顧,始知其卑無高論,乃悔向者之自多於水也。然即此當前愧悔,便為進道之機,故可語大理。海之大遠過江河,觀于海而江河失其大;而海未嘗以此自多者,提出天地,而海又失其大矣……”(《南華雪心編》)作者對大河、北海的描寫,那種博大的空間感,就像中國畫中的散點透視一般,焦點不斷地變化,在動態中把映入眼簾的事物都呈現出來。

再看“任公子釣大魚”,以聲音、形體、感覺來描摹事物: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製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説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説以幹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外物》)

任公子蹲在會稽山上,經一年之後,大魚呑鉤,“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這裡寫大魚呑鉤之後海水激起、如同山巒,所發出的巨大聲音以至於“憚赫千里”的誇張,無不令人驚嘆。任公子的成功,顯示出經世于大成而不期于近效者之風範,器局大,作用大,遠非“趣灌瀆,守鯢鮒”者所能比。孔子説:“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論語·子路》)莊子則通過“任公子釣大魚”的故事,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有時候,莊子是用“大樹”來表現他政治上的選擇——“不合作”的,例如: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人間世》)

商丘是否有這種樹,不得而知,但作者所描述的此樹的情形,濃蔭遮天,大根盤地,拳曲臃腫,不堪為用,葉子有大毒使人狂酲……可謂一無所用矣!難怪子綦要感嘆:神人之所以成為散木的原因,就是為此啊。讀至此,頗讓人想起明末清初項聖謨(1597—1658)的《大樹風號圖》,一棵雄偉的大樹居中,大樹之旁,一老者拄杖背向而立,遠景是隱約的青山,落日的余暉。作者自題“風號大樹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隨時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大樹的形象塑造非常獨特,雖然飽經風霜的摧殘,樹葉全無,但是卻傲然挺立,展現出一種不屈不撓的氣節,這一點與莊子的寧可清貧而不茍且的氣質是一樣的。

又如反映作者政治觀念的“渾沌”寓言: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應帝王》)

這裡將天下分為“南海”“北海”與“中央”,“渾沌”二字,足見其原初、淳樸;“儵”與“忽”,皆取神速為名,用神速譬方有為;日鑿一竅,足見其快。陳鼓應在《應帝王·題解》中説:“莊子目擊戰國時代的慘景,運用高度的藝術手筆,描繪渾沌之死以喻‘有為’之政給人民帶來的災害。”(《莊子今注今譯》)古今多少帝王,應人臣“有為”之論,舞智弄巧,終至於不可救,可嘆可哀。

有人説莊子的個性五顏六色,讓人捉摸不定,但至少,他的性格中包含有“狂放”的一面,這一點是無可疑義的。用《莊子》中的話來説,就是“以謬悠之説,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天下》)。與儒家學派的恪守“君臣之道”不同,他能夠“與天地精神往來”,在語言上也汪洋恣肆,不受拘束。這些寓言出自莊子或可能其學徒,作年也有前後的差異,但其根本點是一致的,那就是“道”無處不在,人是可以體驗到的,萬物乃是一體的,“道通為一”(《齊物論》)。

莊子常常自謂遊于“道”、“自然”、“天下”: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故聖人將遊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大宗師》)

凡夫藏舟于壑、藏車于澤(“山”,王叔岷疑為“車”之壞字),自以為牢固,卻為有力者夜半負走而不覺;聖人(真正的智者)則藏天下于天下,“將遊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一切付與自然,與大化為一,無所謂得,亦無所謂失。這也可以看作是莊子的“夫子自道”,是他胸襟的自我流露。

莊子直到一生的終了,仍保持著他健談、詼諧的個性: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列禦寇》)

我才不稀罕你們陪葬什麼東西,天地就是我的棺槨,日月就是我的雙璧,星辰就是我的珠璣,萬物都是我的陪葬品!這是何等的超脫、曠達啊。劉鳳苞曰:“生以天地為逆旅,死以天地為棺槨,同一奇創語,而此更超曠。”(《南華雪心編》)

在莊子的人生途中,他似乎不自覺地走著一種相反的道路。他的認真,亦即以有情待物,其內在的態度是熱烈的,就如同他説“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秋水》),總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意思在裏面;又恰似莊子所寫的“鹹池之樂”(《天運》),表現的是人生所受到的種種撞擊、而於心靈上以器樂或歌唱的形式再現出來,或婉轉低回,或激昂慷慨,乃至於光怪陸離,不可言狀。

“中國人的文化上永遠留著莊子的烙印”(聞一多《古典新義·莊子》),這話是不錯的。他雖然跟老子一樣把氏族社會當作某種典範,但和老子不同的是,他能夠以奇幻瑰麗的想像和幻想,把個體的嚮往與追求寫得極為豪放。李白曰:“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上李邕》)朱光潛謂:“莊子的《逍遙遊》……都令人起崇高或雄偉之感。”(《談美書簡》)“大鵬”成為自由的象徵,理想的圖騰。總的來看,受他影響的人物,個性上屬於有某種自信甚至自負的人,如司馬遷、鮑照、李白、蘇東坡、曹雪芹、龔自珍等皆是。以“大”為美,也成為中國古代美學的重要傳統,為漢賦所發揚光大。

(作者:邊家珍,係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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