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陶公尋源後,千古高風説到今。”陶淵明的傳世名篇《桃花源記》,生成了中國人的“桃源情結”。隔著歲月長河,遙望桃花源,其中究竟藏著中華民族怎樣的美學精神密碼?
紀實與虛構
“晉太元中”——《桃花源記》明明是在虛構,卻開篇就如史書般交代事情發生的時間。武陵有打魚人,順水行舟,忘路之遠近。在遠山近水、紅樹清溪的盡頭,是一孔極不起眼的山洞,要“復行數十步”才走到開闊的地方。他最開始是沿著溪水而行,然後越過水域,最後穿過洞穴進入山中,這囊括了進入異度空間敘事的三種途徑(入山、越水、穿越洞穴)。仿佛是一番夢中場景、一幅引人入勝的畫卷,帶我們從一幅《山溪行旅圖》的落款走向題頭。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王維《桃源行》)夾岸桃花林的映照,使得敘述瞬間就具有了文學空間上的靈動性。“仲春之月,始雨水,桃李華,倉庚鳴”(《呂氏春秋·仲春季》)。“忽逢桃花林”的“忽”字,則顯示了一次猝不及防的相遇。桃樹是仙境與長生的象徵,但也是連接異度空間的神秘力量。
曾有人認為漁人遇見桃花源是一個靈異事件,桃林在古代本就是辟邪之物。古代陵墓建築為了防止盜墓人,入口通常是前窄後寬,進去以後才是巨大的陵墓。而“阡陌”這個詞,在有的地區也是指通往墳墓的小路。貿然前往,福禍難測。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這樣的敘述似乎在暗示接下來會有激動人心的發現,類似那種洞窟遇仙的故事。
附於《桃花源記》後的《桃花源詩》中“神界”“幽蔽”“遊方士”“躡清風”“高舉”等詞語,似乎也在暗示著某種仙異色彩。中國古代文人從秦漢起就尋仙成風,桃花源意象在神仙道教盛行的唐代,尤其被神秘化、仙境化。《搜神記》《搜神後記》《述異記》《拾遺記》《異苑》《幽明錄》等誌怪、雜史雜傳、搜神類的小説文本,字裏行間遍佈仙鄉氣息,那是我們常能看到的另一種“桃源”,乘雲氣,禦飛龍,亦真亦幻,芝草長生,地無寒暑,出泉如酒,飲之令人長生。那裏有著與人間迥異的玉堂宮殿,也是難以在現實世界中落地的樂園凈土。
然而,在“豁然開朗”之後,讀者看到的卻並非太虛幻境,僅有“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這樣平凡的人間景象。桃花源就如一個生活富足的美麗山村,但也就僅此而已,並沒有超越現實的物質條件。從我們現在的眼光看去,那裏只是重巒疊嶂隔絕而成的一個自足農耕小社會。人物的生活狀態,也如同外面世間一樣平凡樸實。
我們就此可以看到一個絕望于“帝鄉不可期”的五柳先生。《桃花源記》作于西元421年,與青松秋菊相伴的陶淵明已年過半百。一生紛擾滿目瘡痍,天不兼覆,地不週載的惡劣環境,使他徹底背棄了“仙鄉”主題,而是借桃花源對當時盛行的玄異主題進行了一種人間化的處理。他借“良田美池桑竹”這樣的現實自然元素表明,桃源之夢繚繞的,正是單純樸實、平靜和諧的人間煙火。這裡沒有戰爭、沒有剝削、沒有時間的壓迫,但卻持守著對黃金歲月的信仰,是銘刻在集體記憶中的夢中故園。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自然有耕作,平整曠野照應了“安其居”,有所居,心便有依託,這樣的凡俗生活,已是自由愜意理想的狀態。在詩人的另外一些詩作中,這樣的心緒也隨處流露:“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其一》);“新葵鬱北墉,嘉穟養南疇”(《酬劉柴桑》);“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擬古九首·其三》);“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讀山海經·其一》)……中國傳統農耕文明怡然自得的優美映像,氤氳著沉靜閒逸、不慕繁華的自然氣質。永不壞滅的鄉土之生機,經由“就藪澤”“處閒曠”“山林與”“皋壤與”,産生近自然的欣悅之感,使桃花源人保持著與自然的水乳相融,心思安定,他們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去向何方,而不會去苦苦尋求一個超越現實的縹緲仙境。
桃花源裏沒有年月的記錄——“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沒有進步的技術——“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沒有奢華的享受——“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耕作的是青壯年,而老人頤養天年,孩童嬉戲遊樂,生命理想在自然環境中得到庇護慰藉,由此産生對生命世界的護惜之情,幼少有養,諸孤有恤,獄訟不興,徭役不行,所有具有生命的事物,都被寄予呵護的心願,連樹木也不致被砍伐——“桃花源”正是人間化的仙境,既表現了精神的超功利性,又體現了務實人間的生活本質,這個時空獨立於人世外,時時有神妙的靈光閃爍,在一定程度上隔離阻斷了外面的動亂紛爭,成為對人們安定生息的保證。萬物各得其所的生態場景,表明對所處時代的自然破壞也進行了修復。
“桃花源”有著仙境的特質,會神秘消失不再輕易被找到,一旦進入卻儘是人間煙火。它是以審美並充滿哲思的形式,為人類找到的一個完滿的棲息之所。
陳寅恪也曾指出桃花源具有雙重屬性:“陶淵明桃花源記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也。”桃花源作為一個虛構理想時空,是中國文人綿延不絕想像、書寫樂園凈土的經典模式,但又不是現實世界的對立面,不是毫無根據憑空而來的仙境,它有著基於現實世界的社會架構,既有儒家的憂勤惕厲,又有道家的自得超然,儒道兼綜、孔莊並重之意非常明顯;而“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裏濃烈的農耕生活氣息,更把遙不可及的仙鄉世界拉回人間。
遮蔽與退隱
桃源裏自有秩序,自有良性人際關係與社會構成。桃源人真正進入老莊所謂的“自然”“無己”“忘知”之混沌境界,他們當然對外界世道人心瞭如指掌,不然不會囑咐漁人“不足為外人道也”。但他們人性真淳,這從他們對待漁人的態度可見一斑。他們是曾經的“世間人”,雖已具足完滿,了無所闕,但還下意識地延續著質樸的待客之道,攀談的內容也表露他們對曾經的世界並非徹底忘情。
但當漁夫歸去,他轉頭就忘記了桃花源人家輪流延請、殺雞作食、具酒款待的情義,忘記了桃花源人“不足為外人道”這唯一的怯生生的懇求,內心逐漸被幽暗的功利念頭佔滿,于歸路上沿途“處處志之”,返回後立即“及郡下,詣太守”。他當然也明白,太守遣人隨其前往,定會打破桃花源村的寧靜與祥和,但一切都顧不上了,什麼都不能阻擋他走向功利之路。太守即遣人隨其前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東學西學,人心攸同。“桃花源”一再讓我想起一位西哲構建的“林中空地”。
海德格爾是西方現代哲學史上很有獨創性的思想家。他創造性地把“人的存在”稱作“緣在”,意指人是“因緣而在此存在”,即在一种先行敞開的層面上,人與物保持“為自身開啟”的狀態,敞開自己的本性和自由,真理與美便在其中顯現出來。
海德格爾將我們所通俗理解的那一部分存在稱為“世界”,而那些真實卻更隱秘的事物,他稱之為“大地”。“世界”是建基於“大地”之上的,“世界”和“大地”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的爭執關係。在此持續性爭執中,每當一個關於世界的真理被揭示,其他真理就被遮蔽。人類世界的技術冒險就是其中一個突出案例,即海德格爾“無蔽的光明營造了世界之夜”這一詩意而陰沉的著名論斷。
然而存在本身又需要世界和大地兩個部分的溝通和彌合——詩與藝術(“詩意的棲居”)就在這爭執中,意外形成了一片緘默寧靜的“林中空地”,真理便於其中發生。
我們由此可以看到,桃花源這個微妙的小世界,同樣藝術性地啟示出人在“大地”與“世界”之永恒衝突下的存在與命運。其整體氣息與特徵,交織著夢境、想像、當下、永恒,且正是在“世界”與“大地”的爭執中意外閃現,與海德格爾的“林中空地”的意蘊,何其相似。
在沉淪世界與本真大地不息爭鬥的永恒戲劇中,存在之顯現成為可能,是因為有光亮;在一個黑暗舞臺上有一束光照出一方光亮,凡進入這一光亮者,方能為我們所知,它也才能作為存在者而存在。桃花源入口“仿佛若有光”,那光明發散于一片林水秘境:“存在本真”在其中敞開且被庇護起來,讓疲瘁的生命在這一空間得到安頓。無心的漁人偶然窺見作為存在者那些被光照亮的事物,這時存在本真意外地呈現、敞開了,那裏的生命沐浴在寧靜祥和之中,內在的超然與勝利,足以對抗整個外部世界的劫毀。
石頭不是某種數據標識的體積或重量,色彩也不等於某種光譜的強弱,只有在尚未被粗暴地強行揭示或解釋之際,它們才顯現自身。“我們特別地把某物隱回到它的本質之中的時候,按照字面來講,也就是在我們使某物自由的時候”(海德格爾)。生存本真從來不在人之外或人之內,只是因為人的詩意之棲居,因為人在那裏無心出岫般的意外逗留,桃花源才敞顯出來、開放出來。
光亮源於空地,而最本原的空地卻是“林中空地”,因為它在遮蔽的森林中敞開了一片地方。於是,唯有林中空地才使事物的顯現成為可能。那知其光亮者,本應將秘密隱藏于黑暗的緘默之中。人必須讓自身隱入敬畏的緘默,才能在暗夜看到繁星。
但武陵漁夫慾念橫生,要憑藉“尋向所志”或靠現成的標誌來找到它,由此産生了一代代人粗暴的搜尋。桃花源在給予光亮的同時又有所遮蔽,遮蔽有兩種方式,一是退隱,令所有如探險般的尋源活動,永遠只能“旋復還幽蔽”“世中遙望空雲山”,結局只能是“迷不復得路”;二為迷惑,存在者雖然顯現出來,但不是顯現為自身而是他物(就如後世蜂擁而出的各種偽“桃花源”)。
當然一旦得其“口”進入,則意味著另一種對自我澄明存在之境的“敞開”。退隱並不意味著消失于虛空之中,而是被牽涉另一個時空領域中。“消隱暗示著顯現,但消隱也並非意味著不存在。”桃花源呈現著一種未被深刻認知的生態,展現在世人眼中,那是一種如海市蜃樓般,混沌、脆弱、幻滅的特徵。但它完全可以退隱到歷史和時間之外,與此同時,也就不可能被置於發現、享用、擴展或開發的現實判斷之下。
桃花源的時間進程貌似處於歷史主體進程之外。“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除了“桃花源”人的自我感受之外,還顯示了另一種時間凝固的狀態,這種狀態是通過漁人與“桃源”中人對時間的體驗感之差異來表現的。“山中一日、人間一年”“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等描述,説明(仙)山內外兩條並行的時間軌出現了不同的速率;故事人物機緣巧合,在世俗社會中與一個時空“裂縫”迎頭相遇。
但是,當漁人走出桃花源後,人世間的境況並沒有巨大的異常,漁人在桃源內生活所花的時間與源外流逝的時間一致,完全同步並行。只有當漁人攪動了桃花源原本安寧完美的凝定狀態後,時間才變得不再停滯,桃花源消失後再無可尋覓。所以,靜止的時間恰恰是桃花源烏托邦敘述得以確立的一個前提。
在迷與悟的現場
一自陶公尋源後,千古高風説到今。不少詩人文士動身去尋找精神的桃花源,在竹杖芒鞋的風雨途中,緩解著長才未展、壯志難酬的苦悶,平復著他們由險惡仕途或家國之悲所造成的心靈損傷,尋(桃花)“源”文化也成為遷徙流動的特殊人文現象。
現在關於桃花源社會原型的説法已有三十多種,以“桃源”自喻自名的就有十四五處之多。湖南湘西常德在晉代便有桃源觀,福建龍溪有桃源墟,武夷山有桃源洞,江蘇泗陽有桃源驛,浙江天臺亦有桃源洞,山東曹縣有桃源集,四川、安徽、雲南、貴州乃至東北也有以桃源命名之所在。
而在《桃花源記》末尾,則有高尚士劉子驥欲尋桃源未果的情節。
這樣的補記,給漁人誤入桃花源的神異事件提供了一個真實的背景。因為劉子驥確有其人,和陶淵明有一定的社會關係,據《劉子驥傳》記載,其人“好遊山澤,志存遁意”,且在山水遊歷中也曾有類似奇遇。紀實與虛構的對接,從渲染力上增強了故事的紀實性,讓桃花源的存在産生亦真亦幻的迷離效果。
相對漁人的背信棄義和太守的急功近利來説,劉子驥尋訪桃花源的動機要單純很多,但依舊未遇。心術不正的漁人是在“忘路之遠近”時才得以誤入桃花源,在了無心機的情形下,機緣巧合才可以得見桃源勝境。劉子驥雖是“高尚士”,是君子,但畢竟是刻意為之,一旦著意,就即刻迷失。
而且,“規往”還僅是個計劃前往的意思,尤其“尋病終”這三個不祥的字眼,更為桃源增添了一抹“禁忌”或警示的色彩,似乎對桃源有所企圖就將遭遇不幸,遂有後世的“無人問津”。時人終於抱憾放棄了對世外桃源的尋找,也將後世讀者再度勸返回現實生活中。
既然並未前往,作者為何要把它納入文章結尾的一部分呢?
桃花源既不劃歸於夢境,也無法安放于現實,它不在世間任何地方存在,而是自成一種空間。桃花源的發現與失落,得之於人主體精神的豐滿及對人事閱歷的“悟”與“迷”的洞察,它暗示著人性迷失之後回歸之路的艱難,同時更強調著出入口尋覓的偶然性。在顯隱之間甚至是有無之間,人類生存本身含有一個隱蔽的向度。“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我願無聲無息地踏乘輕雲而去啊,高飛遠揚去尋找志同道合的知己;五柳先生説,我們嚮往桃花源,但絕不會按圖索驥地去發現它、控制它、到處宣揚它;而只願在意舉酩酊、輕風高揚間,隔著恰當的距離,與之相投相契。
“神仙多是無心得,可向桃源作醉鄉”(黃裳《菊花其三》)。陶淵明能以平等精神看待自然造物,並承認自然造物身上的自由品質,那是無法分析的,是自己形成、自我確證的,是未經預謀而隨意呈現的,是極複雜而又極其簡單的。只是因為人類對物之世界持久的表像化、對象化、圖像化、數理化,使自我脫離了曾在其中度過的淳樸歲月。
於世路中行于中道,但並不出離人世,而是保持一種若即若離、恰如其分的距離。桃花源關於人類、非人類生命存在現狀的啟悟,即不以促逼與解蔽作為把握世界萬物的手段,而是充分尊重萬物的本質,同時將人對於自然深層根基的窺探,保持在一個友善、可控的狀態之下。
“難寫之景”與“不盡之意”
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中,于現實中重建桃花源或烏托邦,是一代代文人不竭的夢想與懷鄉衝動。
“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莊子·知北遊》)。古人與江海湖泊、遊魚走獸、草木禽蟲、流雲煙霞親密親融,在高山、森林、山谷、平原和河流間遊歷,人與自然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無論儒道,無論境遇,無論廊廟宗社、山林竹籬,有山水以寄傲,有園趣以怡顏,千古詩心盡付溪橋野渡、深林幽澗,這樣一種自然美學的精神,是原生的、純粹的人類的生活之境,是“俯仰自得”的宇宙之感。
具體到日常生活,文學活動是一種生命體驗。“寂寂柴門村落裏,也教插柳記年華”(劉克莊《清明寒食二首》);“梨花風起正清明,遊子尋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鸞”(吳惟信《蘇堤清明即事》)。清明時節,人們想到的不是“四夷賓服,百姓家給,政教清明”(《漢書·禮樂志》)這樣美好的上古秩序,而是與草木鳥獸一同感受著物候的變化,體驗著與物質世界的親密關係,也帶有心理層面上“作為記憶與永續希望的一種存在方式”。那永恒不滅歡欣靈動的生命力量,就在尋常居飲之間,讓所處其中的人舒懷、安心,再不必苦求一個虛誕妄作之永生仙境。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詩經·小雅·鶴鳴》);“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荊棘被原野,群鳥飛翩翩”(阮籍《咏懷詩》)……這些都是高度簡潔明晰的直覺造型,寥寥幾字就可構成一片“林中空地”,一個小規模的生態系統,並生動展示著動物、植物、荒野之間的功能性生態關係,也彰顯著中華民族自古就是一個與自然有親有故的民族,覺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便深感快意。
中國古代文論常有“適會”“興會”“遇合”這樣的字眼,“詩有天機,待時而發,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謝榛《四溟詩話》)。文學創作過程中的空山人語、久候不遇、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都是在情景融合中含蓄的自然感興,“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弦外之音”的藝術魅力,就在於顯現與遮掩的恰當之處。就是在西方的自然文學中亦人欣然意會者,比如在《瓦爾登湖》“冬日的訪客”一章中,梭羅散步回來時,我們就看到了一個很有中國士大夫氣息的梭羅:“有時殘雪猶存,我散步回來,還發現樵夫深深的足印從我門口延伸出來,在火爐上我看見了他削尖的木片,屋中還有他的煙斗的味道。”此外如《瓦爾登湖》“秋色”篇中提到的“把精美的紫色薄霧留給散步者來收穫”,無不透出中國文化語境裏隱約而靈動的寂靜之音、禪悟之美。
桃花源看似神奇,觸目儘是日常事務;看似凡境,又奇跡般消失,達成了“狀難寫之景”與“含不盡之意”的精妙,説明自然的根基是一切意義、價值之源,但其自身是隱藏著的,不可以示人的。它往往表現為深蘊于物象之中的一種情致、一種格調,這種神秘底蘊恰是陶淵明文學風格的深層特徵。
“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劉義慶《世説新語》)“桃花源”是那麼自然、真實,好像只與我們隔著一條桃花溪水和一孔數十步的山洞而已,同時閃耀著出世而不離世的精神光芒,平疇阡陌、清流碧樹、視野中鋪展開的蔥蘢綠意,無不散發著優美、安詳的詩情與美感,以及一種似有似無的神秘性和超自然性。“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人世的時光已是百轉千回,“桃源夢”的文學世界還葆有著最初的自然與純粹,曠遠超然,無為逍遙,無以遮蔽,也不可磨滅。
翳然林水間
當我們從烏托邦的文化譜繫上重新審視桃花源時,會發現它呈現了一個具有內在充實性的理想國圖式,作為晉末風流的獨特面相,它是一個富於哲思和詩意的總結,又是一個由老莊、陶淵明、竹林七賢等文人千載興發的“名教與自然”“言不盡意”的文化傳統。而在這個傳統中,臨流賦詩、登高舒嘯的名士風度融合成某一獨有的詩意自然,再一次把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桃源情結推向了極致。
如果説秦漢以降的仙鄉想像與士人的人生理想相關,而桃源則關乎士人的社會願望。這個願望並不玄虛,甚至説起來有些心酸,只求無征戰、輕稅賦、能安居即可。前者寓隱居出世思想,暗含長生成仙之願;後者成為人們渴盼的理想社會形態,一是無殺伐戰亂,二是安居故土。前者無須苦修,只須偶然邂逅即可羽化登仙;後者則隱含著對仙鄉樂土久尋不遇的傷厭與否定,生活仍需胼手胝足的艱辛勞作。
看似平庸無奇的桃源景色,實際上解構了仙鄉樂土的迂誕浮華與虛無偽飾,同時呈現了一種全新的精神境界,這個世界同樣處於自然大化之間,天地消息從未與之真正隔絕;甚至連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的自然美景、奇觀都沒有,只有真正的人性在質樸中生長,那是“人的覺醒”,在神仙幻境中無法安放,但卻有力地消弭著人的過度慾望、回歸了淳厚的上古天真。
聖人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其根本的動機,源自以沉默對自然奧秘的保守。海德格爾在給蕭師毅的信中寫道:“誰能寧靜地存在,並由這寧靜和通過這寧靜將事物導向道路之上,以致它能出現?誰可以通過成就寧靜而使事物進入存在?”同時通過對“道可道,非常道”的領悟,加深了他對緘默的理解。道之言説無聲地聚集,才終使存在者“如其所是”顯現自身的澄明之境。
美和真理有關。正如海德格爾所説,“美是真理的自行發生”。真理不獨歸現代科學獨有,也與文學、哲學、美學分享。“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司空圖《與極浦書》);這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的哲學和美學精神。極天際地,悠悠空塵,盡入我心,桃花源不是人類想像和體驗的創造物,不是可立身於前供我們從容打量的對象,而是在一種非對象化的認知方式中,讓真理自行顯現或自我揭示。
桃花源建基在長久以來文化秩序中已經形成的自然與文明、理想與現實衝突的基礎上。桃花源的意義並不是抵抗與逃避,而是立足在真實生命的本位,在人有限的生命時光中,在與自然萬物共同生長的每一個瞬間,經由對自然與人文百轉千回的精神內省,把“齊萬物”之類雲水迷蒙的空想,從飄忽的雲端拉回真實的大地。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我們攜帶著一個桃源夢,如同攜帶著一件輕便的行李,行到水窮,坐看雲起,將其視作融入四季流轉與自然變遷的一部分,在宇宙萬象運化中,不計事功、靜觀自得,進而參贊化育,從榛莽叢生的原始山林直到別有清歡的市井流水,無不是桃源夢境、樂土樂郊,無不是中華民族永不壞滅的文化土壤和精神指歸。
(作者:劉東黎,係作家,中國林業出版社原社長、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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