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6月19日電 題:清華大學副校長彭剛:在返本開新與開放包容中實現文明發展
中新社記者 馬海燕
今天的中國高度重視文化精神滋養和文明的傳播力、影響力。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如何從五千年傳統文明汲取養分?如何借鑒其他文明的優秀成果為我所用?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專訪清華大學副校長彭剛,聽他講述如何在返本開新與開放包容中實現文明的發展。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在6月2日的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談到:“文明的發展,既要返本開新,激活各自優秀傳統;又要開放包容,在借鑒吸納中實現創新超越。”今天的中華文明如何在返本開新和開放包容中取得平衡?
彭剛:返本開新是文明史上的常見情境。被稱之為“軸心文明”的古希臘文明、中國文明、古印度文明,差不多都是在西元前5世紀左右發展到巔峰狀態。當然各個文明都經歷了不斷發展、不斷創新的歷程,這些偉大文明在它們的古典時代就有了非常豐富、深刻的蘊涵,也可以説這些古典時期的文明基因,對這些文明的基本特性和後來的發展路徑産生了深刻影響。
返本開新和開放包容之間,並不衝突矛盾。中國文明歷來就有海納百川、兼收並蓄的胸懷和氣度,不以族群劃分文明和野蠻、區分文化的優劣高下,而是以開放的眼光看待外在世界。越是繁榮強盛的時代,越是如此。
世界變化越來越劇烈,充滿不確定性。人們無可回避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科技的力量、商業的力量在深刻改變著社會。但越是這樣,人們就越想回到自身歷史和文明的源頭,看看自己從哪兒來,想想自己的所來之處是否還有著給當下帶來啟示和活力的源泉。
歷史上西方文明很多次回到古希臘、回到古羅馬的源頭去尋找啟示。文藝復興是現代文化的萌生,可它最初看上去卻是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復活。19世紀的德國,很多文化巨人也是把目光重新投向古希臘。當今歐美,也有人在有意識地激活古典概念來理解當下,比如著名的“修昔底德陷阱”。又比如,羅馬帝國所締造的“羅馬治下的和平”,也被一些人用來理解美國所主導的國際秩序。中國文明歷史上,人們也是不斷回到先秦、回到上古、回到文明的萌生處尋求啟示,先秦諸子一直是後世思想的靈感源泉。
中新社記者:您的西方思想史課程深受清華學生歡迎,著作《西方思想史十二講》在人文普及領域影響也很大,您如何看待東西方文明的交匯、交融對普通人的意義?
彭剛:這本書實際是“副産品”。起因是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前院長錢穎一教授讓我給經管學院的學生開一門通識課。一學期課程要結束的時候,有幾個學生來找我説要送我一份禮物,是一份特別詳細的16次課的課程筆記。很大程度上,那份筆記是書稿的來源。對我來説,這完全是一本計劃外的書,也是讓我自己很開心的書,因為其中很多地方都能讓我想起教過的學生的面孔。
現代中國發展離不開外在世界,中國新一代年輕人很幸運,生長在從富起來到強起來的中國,用習近平總書記的話來説,他們是“平視世界的一代”。平視世界的一代對自身的國家、自身的文明更有自信,也要對這個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包括對當今世界仍然佔有強勢地位的西方文明的了解。
堅持自身的文化主體性,既要以我為主,也要相容並包。今天我們應該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有這樣的胸懷來更深入了解別的文明、別的文化,汲取其中的養分。一方面我們要對差異而多元的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另一方面通過交流互鑒,我們也能夠讓自己的文明變得更深邃、更廣闊。
中新社記者:人們普遍認可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為全人類共同價值,認可每一種發展至今的文明都有其價值,為什麼還會存在文明的衝突乃至暴力?“以文化人”為何如此艱難?
彭剛:文明既相通相近,又彼此多元而有差異。因為相通相近,理解溝通成為可能;因為差異多元,交流互鑒成為必要。中國俗話説“人心都是肉長的”,換成錢鐘書先生化用古人的雅致説法,就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也就是説,不同個體、不同文明間總有共通之處,總有超越時空的人心共性,人們可以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來體會別人的感受。也正因此,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才逐步成為人類共同價值。
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衝突和隔閡?我想原因有兩個層面:一個是現實利益間的衝突,有限的資源要在不同人群、不同階層、不同國家之間來分配,肯定會帶來很多衝突,現實的利益考量往往會阻礙一些美好價值的實現;另外,不同文化、不同社會的確在價值觀念上會有一些分別,比如這些年在應對疫情所採取的措施上,在秩序與自由、個體權利與公共福祉之間的價值優先性上,人們可以分明地看到很不一樣的態度和選擇。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超越文明隔閡、超越文明衝突、超越文明優越”,需要世界達成怎樣的共識和努力?
彭剛:要做到這幾個“超越”非常不容易。中國人講天下大同,講的是人們能夠超越族群、膚色、文化之間的隔閡;西方人從啟蒙時代以來一直就有一種“世界公民”的理想,也是希望超越不同國家和文明之間的屏障,而追求和平公正的美好世界。這樣的理想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中都存在,但是文明之間的交融、交流有時候會來得比較順利,有時候會變得很困難;有時候看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馬上就是地球村了,有時候又好像文明之間的差異乃至衝突永遠都難以克服。
我相信整個世界的聯繫正更加緊密,客觀上人類已然是一個命運共同體,這已經是無可逃避的現實。風物長宜放眼量,只有不拘泥于短期、局部的考量,而是以更長遠廣闊的眼光,才能幫助人類贏得更加美好的未來。
中新社記者:人們常講中國有五千年文明,但世界仍然對中華文明如何影響中國人的精神氣質知之甚少,在傳播中華文明上應該注意些什麼?
彭剛:一種文化的影響力歸根結底還是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整體實力相匹配的。比如19世紀的俄羅斯小説中,貴族對話用的是法文。18世紀德國大哲學家萊布尼茨的主要著作也是用法文書寫,這和法國當時的實力分不開。20世紀美國文化的影響力,也與美國的實力分不開。隨著中國的國力增長,隨著中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的中央,文化影響力也會逐步增強。
另一方面,文明的傳播力影響力增強,也離不開主動作為和努力。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學大師錢穆先生講,對待中國歷史與文化,要懷有“溫情與敬意”。那是在國家和民族處於危難關頭講的。今天重提這句話,和那個時候的感受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今天有更好的條件和更多的自覺來挖掘、弘揚、親近傳統。另外,也要以更豐富多樣、更讓人容易接受的方式,來展示傳統和文明的魅力和特性,使人不僅感受到你的存在,還覺得你的存在對於這個世界來説是一件美好的事,讓別人有了解你的內生動力。
中新社記者:中華傳統文明如何與世界其他各種文明交匯,形成新的合力?對於文明互鑒,還要做哪些具體的工作?
彭剛:馮友蘭先生有“舊邦新命”的説法,講的是中國這個古老的文明終會在當代煥發出新的生機和活力。一方面,文明相互激蕩、交流互鑒,才讓世界更豐富多彩。人類最有創造力、進步最大、最有活力的時候,也經常是不同文化、不同人群之間相互交流、交融最充分的時候。今天的世界仍然有不同力量之間的博弈,讓人們對於世界的前景充滿擔憂。但是另外一方面,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交融、互鑒,客觀來説遠比過去有更好的條件。古老的傳統重新煥發活力,現代文明不斷反思自身欠缺,這也是人類不斷進步、走向更高、更好文明形態的機會。
交融、融合不是失去自己,而是變成更好的自己。有人説,一個了不起的人格,往往結合了看似衝突、難以在同一個人身上並存的品質。一個國家、一種文明也許也可以是這樣的:既有強大的實力和絕對不能碰觸的底線,又對外部世界足夠友好和充滿善意,這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的一份保證,兩者是可以共存的。就像大家都熟悉的費孝通先生的話,通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最後才能“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中新社記者:清華大學有很多外國留學生,如何做好年輕人之間的文明交流,讓“00後”們成為文明交流的使者?
彭剛:我相信年輕一代能夠以開放的胸襟、開闊的視野來理解、看待、探索別的文明、別的文化,隨時能夠從不同的來源汲取養料。年輕一代比我們更有自信、更有能力應對不斷變化的世界。但在這個過程中也要以我為主,不喪失自己民族文化的主體性,不把自己的頭腦、自己的精神世界變成別人的跑馬場,而是真正兼收並蓄,把美好的東西都化為滋養自己的源泉。
我們的教育也要讓年輕人有健全的人格,有能力感受生活的各個方面,對這個世界滿懷善意,願意通過自己的努力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所大學越來越好的重要標誌,就是不僅能在中國吸引最好的學生,也能從全世界吸引最優秀的年輕人。清華大學這些年一直在推動國際學生和中國學生的“趨同化管理”,很重要的就是讓國際學生和中國學生更多生活在一起,學習在一起。給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輕人更多交流的機會,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教育過程。(完)
受訪者簡介:
彭剛,清華大學副校長、教務長,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主要從事西方思想史和史學理論的研究和教學工作,著有《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西方思想史十二講》等,譯有《自然權利與歷史》《德國的歷史觀》《新史學:自白與對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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