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把努力看成當然 把幸運看成感激

梁朝偉 把努力看成當然 把幸運看成感激

——梁朝偉入行四十年的光影人生

幾年前採訪梁朝偉時，曾問過他處於電影《一代宗師》中講到的“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三個階段中的哪段，梁朝偉當時表示，三個階段都已經經歷過了，“畢竟演戲演了三十多年。但是，這不代表就到了終點。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輪迴，你會回到起點再來。”

果然，2023年，梁朝偉從影40年，對他來説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不同的是，“社恐”嚴重的他這次嘗試走出舒適圈，開始接演自己並不熟悉的導演的電影。目前，他有《無名》和《風再起時》兩部電影正在上映，此外，他還在1月30日官宣入駐抖音，並攜手抖音帶來6集紀實短片《這一刻，梁朝偉對你説》和出道40週年特別節目《人生半山腰》，罕見地向外界呈現了他的個人生活和人生感悟。

《無名》導演程耳以“如沐春風”來形容梁朝偉給劇組所有人員的印象，《這一刻，梁朝偉對你説》和《人生半山腰》中的梁朝偉也的確如此，他睿智又有些孩子氣的天真，他言語坦誠又豁達通透。對梁朝偉來説，簡單就是最好，每一刻都是嶄新不同的，與其懷念過去、期待將來，不如珍惜現在。

人家以為我在演戲，其實那是我真實的情感

2月8日，一向“神隱”的梁朝偉發微網志寫道，一轉眼自己已經在演員這個崗位上做了四十年，在沒做演員之前，自己做過好多工作，例如時裝售貨員、會計，沒想到最後可以在演員這個職業上堅持下來，“而且一做就做了四十年，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梁朝偉喜歡演戲，喜歡挑戰不同類型的電影、不同的角色，他透露，自己最開始喜歡演戲的目的很自私，就是找到一個渠道，把他壓抑的情感發泄出來。

《這一刻，梁朝偉對你説》中，梁朝偉講述自己小時候其實很活潑，直到父母離婚後，他開始把情緒和心事都藏在心裏，“爸爸好像每天都喝醉酒，爸爸媽媽每天都吵架，我還記得那個時候很害怕，每天晚上聽到他們吵架，就躲在被子裏邊哭。”

父母離婚後，父親偶爾會帶梁朝偉出去玩，儘管已時隔多年，但梁朝偉仍記憶清晰，甚至記得父親當時穿的是什麼。梁朝偉説父親每次帶他出去玩，他其實並不開心，就算是帶他去遊樂園，他也並不快樂，熱愛攝影的父親為他拍照，而他現在都還記得自己當時笑得有多勉強。

梁朝偉的媽媽家中一共兄弟姐妹八人，於是這些舅舅姨姨們無聊時就帶他去看電影，媽媽喜歡帶梁朝偉看藝術電影，雖然那時候他也不知道電影講的是什麼。6歲時，他看了人生中第一部電影——波蘭斯基的《天師捉妖》。11歲時，老師説看英文電影有助於學英文，他就和同學去看英文電影，那時的錢只夠買一罐可樂、買一張電影票，他和同學就這樣“共用”著，每週都去看。“在電影院的120分鐘裏面，我可以暫時離開現實生活，完全沉浸在電影世界裏面，這就是電影對於我的意義。”

1982年，受好友周星馳相邀，兩人一起報考了無線藝員訓練班，沒想到演員就此成為梁朝偉一生的職業，“機緣巧合，演戲把我壓抑的情感發泄出來，沒人發現，人家以為我在演戲，其實那是我真實的情感。所以我非常幸運進入演員這個行業。但也很自私，(我做演員)只是找到一個渠道去發泄情緒，演戲是我生活的平衡。”

2022年釜山國際電影節上，組委會將“年度亞洲電影人大獎”頒給了梁朝偉，頒獎詞是“眾多導演通過他延續著電影夢。大銀幕上投映了無數人生的他，是無論何時都完美無缺又美好動人且堅韌的演員”。並稱他為“我們時代的偉大演員”。

作為“影帝中的影帝”，外界一直評價梁朝偉是“老天爺賞飯，是天生的演員”。對此，梁朝偉表示，好演員的確有某一部分是天生的，“比如説你特別感性，對一些東西的感受特別細膩，這個是你與生俱來的。就好像我平時對視覺、觸覺、味覺上的東西特別敏感，這個是天生的，我從小就特別敏感，但是我覺得，天才也還是要培養的，有天賦也還需要後天的訓練。”

你覺得我這雙眼睛會説話

也許是因為我不善於用語言去表達自己

好友張叔平評價梁朝偉是“隱藏的人”，“喜歡從後面看前面的世界，不了解他的人會覺得他冷，不愛交際。”

梁朝偉是知名的“社恐”，有人問他：“偉仔，想知道你作為老社恐人，是怎麼克服社恐的？”梁朝偉回答説：“第一招微笑，第二招揮手，第三招比心。”他説自己沒什麼特別的，偶爾會發呆，偶爾會把自己藏起來，“你覺得我這雙眼睛會説話，也許是因為我不善於用語言去表達自己。初次見面的時候會緊張，人多的時候會不知所措。有很多話很想和別人分享，但不知道怎麼開口。”

小時候的家庭陰影讓梁朝偉逐漸封閉自己，只有在演戲時，梁朝偉才會釋放出自己的另一部分天性，60歲的他因此感謝恩師林麗真：“可以説是沒有她，就沒有今天的我，她是我演員生涯裏面非常重要的一個人。”

梁朝偉當年在TVB演員訓練班時，就被兒童節目《430穿梭機》監製林麗真看中，找他當主持人。對林麗真，梁朝偉以恩師、上司、老師及媽媽相稱，梁朝偉説：“我拍電影的時候碰到很多(煩惱)，我不知道什麼原因，我躺在她辦公室裏面哭，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的確是有一點輕度的憂鬱症吧，她當時是常常很擔心我，到現在，我們一直有保持聯絡。”“恩師”的很多話都令他受益終身，比如那句：

“人生有時就像過一條河，河中間有很多石頭，有些很大很寬很平，有些很小很尖很滑。有時候你會掉在水裏面，但是千萬不要把人的頭，當成一塊石頭。”

因為“自閉”，不拍戲時的梁朝偉習慣並喜歡獨處，“我從小就喜歡獨處，紅毯上我可能是一個大明星，不演戲的時候我和普通人沒有區別。我本來就是個普通人，跟其他人沒分別，只不過我的工作是演員。我每天也是吃喝睡，吃一碗飯不會吃十碗飯。”

他每年冬天都會去日本滑雪，已經有二三十年，卻故意一句日語都不學，“就是不想和人多交流，微笑就夠了。”可以説，梁朝偉享受不和人交流，沒人認識他的狀態，他苦惱于自己這個“普通人很累”，走到哪一言一行似乎都被“監視”，“可不可以讓我和普通人一樣，安靜地喝個咖啡，聽火車經過的聲音。”

他還説起在日本時，每天下午五點會響起音樂，原來這音樂是提醒小朋友該回家吃飯了，“我每天聽到就會心微笑，覺得很親切。”鏡頭中的梁朝偉抿嘴，害羞地微笑著。

在梁朝偉看來，簡單是福，生活越簡單越好。每天做相同的事情在別人眼中乏味枯燥，可是梁朝偉説自己一點都不會這麼覺得，“因為你天天做那個事情，可是天天感覺也不一樣。比如你天天沖浪，可是每天浪都不一樣，我的心態不一樣，天氣也不一樣，怎麼能説是一樣的呢？”

在我一進入那個鏡頭前，我會給你90分

梁朝偉笑説導演應該“心狠手辣”，要敢於“折磨演員”“工作歸工作，朋友歸朋友”。事實上，梁朝偉本人對自己也很“狠”。“這四十年來，對待每一個電影和每一個角色，我都會全力以赴，把努力看成當然，把幸運看成感激。”

在《人生半山腰》裏，梁朝偉向莊文強導演感慨：“我覺得會演戲的、努力的(演員)有好多，為什麼只有我有今天的成績？幸運啊。”莊文強回答他説，“你也有付出啊。”梁朝偉非常自然地接道：“付出是當然的啊。”

拍《鹿鼎記》之前，梁朝偉把金庸原著看了六遍。去台灣拍《悲傷城市》時，梁朝偉讀了一尺來高的書，包括很專業的台灣歷史。更經典的故事是張震曾經講述的，梁朝偉拍完《東邪西毒》很多年，再聽到《東邪西毒》裏的BGM(背景音樂)，還能把當時的臺詞倒背如流，一直背了3分鐘，讓張震驚呆了：“《東邪西毒》是十幾年前拍的片子了，劇情我都忘記了。”《阿飛正傳》最後3分鐘，只有一個梳頭的鏡頭，梁朝偉反覆拍了27遍。梁朝偉曾經在採訪中提到，“我本身是一個很懶的人，學一點點就沒有毅力繼續練。但是為了堅持演戲，我會去學很多東西。”

談及與梁朝偉在《無名》中合作感受，王傳君形容是“降維打擊”，“梁先生所有的、一舉手一投足全是經過精心準備的。在開機之前，他會把接下來他自己的那些戲默一遍，整個他都會來一遍，等到開機的時候全部都非常準確。一開始，我覺得那我就回去排練嘛，自己排練完了可能也可以這樣。後來發現完全不可能，他那種內心的穩定，我們現在還做不到。”

為了拍攝翁子光導演的《風再起時》，梁朝偉特意學了三個月的鋼琴，梁朝偉説：“我以前沒有彈過鋼琴的，從零開始摸索，每天至少練八小時。”梁朝偉笑説練習不順時都會想“殺了自己，想跳樓”，不過，他也因此愛上了鋼琴，電影拍攝結束之後，還是會請老師到家裏繼續教他。

梁朝偉説不喜歡看自己的作品，因為總能發現自己做的不好的地方，一點也不享受。因此在現場他也不看回放，完全信任導演，怕自己看了回放以後就會有意識地去表演，“這就像練功夫，平常練時是有招數的，可是街頭打架，直接就打，不會考慮先出哪招後出哪招，動作都已在腦中了，自然就好。”

不浪費劇組的時間，這在梁朝偉看來是演員的修養，所以他會在拍攝之前努力準備，“在我一進入那個鏡頭前，我會給你90分，你要加到我100分，這10分那你就慢慢去調。我不會讓你從零開始調我，如果從零開始調我，一年都拍不完一部電影，我不想浪費時間。”

離開舒適圈，生命才是真正開始

梁朝偉坦承自己從2021年拍攝《尚氣與十環傳奇》開始走出舒適圈，“離開舒適圈，生命才是真正開始。”

性格使然，梁朝偉一直和王家衛、侯孝賢等熟悉的導演合作，他害怕與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我很怕生，我很少接拍不相熟導演的電影。我喜歡跟熟人合作，因為我的臉皮很薄，也很怕別人知道我的事，在熟人面前我敢於表露自己，跟我一直合作的導演，越是熟悉，我便越自在。我是不敢冒險的那種人，不單是工作上，可能我本身性格也這樣。”而且，眾多獎項也成為梁朝偉的負擔：“可能是會怕輸，怕失敗，因為太多獎牌，人家就會覺得你不能NG了，為什麼不能NG呢？我把所有獎牌都收起來，我不讓自己看到，因為我會覺得那是一個負擔。”

因此，梁朝偉決定跳出舒適圈，“現在是我當演員的最後一個階段，我覺得應該是把所有包袱丟掉。我已經積累了40年的經驗，也知道自己的工作態度是怎樣的，怕什麼呢？應該對自己有信心啊。沒什麼需要擔心的，好也好不到哪，差也差不到哪。演員應該像第一天演戲，成熟後回到原點，積累經驗知識後，還是從原點再起步，一直迴圈。經歷過失敗是正常的，我以前怕失敗，所以新生代演員不要犯我的錯誤，其實，我們人類的成功就是建立在失敗基礎上的。”

《無名》導演程耳，《風再起時》導演翁子光，梁朝偉都是首次合作。他都是先看過劇本，再看兩位導演之前的作品，有了興趣再和導演溝通。翁子光透露，當初希望梁朝偉出演時，自己花了很長的時間，先慢慢和影帝相處熟識，互相了解成為朋友後，才開始討論演出《風再起時》的可能性，終於邀得影帝加盟。翁子光笑説：“沒想到，拍了一部電影，也交到一個很好的朋友了。”《這一刻，梁朝偉對你説》也正是由翁子光導演的，梁朝偉在鏡頭前如此放鬆坦率，恐怕與面對熟稔的導演也有著莫大關係。

大家一直以來的幫助和支援，才成就了今天的梁朝偉

十年前經過一個墓園時，梁朝偉開始考慮生死問題，而十年之後的現在，他説自己越來越樂觀，不想做讓自己後悔的事，要珍惜擁有的東西。説及此，梁朝偉還很困惑，為什麼人們總是喜歡緬懷過去，或者期待未來，為什麼不覺得當下最值得珍惜呢？

在《這一刻，梁朝偉對你説》中，他用英文念了一段旁白：“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想延續好的東西，或者在未來用更好的來取代它。或者我們沉溺于過去，憶念曾經快樂的時光。諷刺的是，我們事實上並未真實珍惜過我們所懷舊的那個經驗，因為我們當時正忙著攀執于期望與恐懼之中。”

梁朝偉説對於現狀，人們總是很想拋開但又離不開，“抽離都是痛苦的，我曾經和侯孝賢導演説我常常想不通，他跟我説‘你不想，就通了’。”

梁朝偉還以自己的故事講述“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電影是假的，但感受是真的，你表演時放進去的感情是真的。現實生活雖然表面平淡，但偶爾也會有戲劇性，像我的故事就很戲劇性，我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卻沒變壞，而是成了一個很有名的演員，這不就是戲劇性嗎？不就是人生如戲嗎？”

回顧這四十年的演員人生，梁朝偉説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感到很開心很滿足，也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幫助和支援，才成就了今天的梁朝偉。”

在《人生半山腰》裏，莊文強問他未來有什麼計劃嗎？梁朝偉回答説：“希望2024年春天能拍電視劇，我是電視臺出身的，我希望最後的演藝生涯裏，回到電視劇。”

梁朝偉像是一個純凈的多面體，哪一面朝向陽光，都會反射出絢麗光芒，只不過，他卻比別人更懂得如何隱去。現在，他想讓自己走好最後一段演員道路，“入行40年，人生半山腰，向著山頂再出發！”

文/本報記者 張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