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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元明之際文壇的“詩非窮而後工”説

發佈時間:2022-10-25 08:54:56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陳光 | 責任編輯:秦金月

【青年學者論壇】

作者:陳光(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博士後、助理研究員)

元明之際,彼時因政局混亂及思想控制的鬆動,文人的思想活力獲得極大釋放,因而文學思想較為活躍。文人群體往往突破承平時期的種種限制,拓展創作的空間,更對傳統詩學觀唸有所生新與變革。其中,一個傳統的詩學話語,“窮而後工”被舊話重提。值得玩味的是,此際文人非但喪失仕進的機會,甚至窮困潦倒、避亂山林,卻反對“窮而後工”,這來源於易代文人特有的儒者心態與生命意識。對“詩非窮而後工”的論説,可管窺元明之際文學思想的複雜性與獨特性。

“詩非窮而後工”的內涵

“窮而後工”作為傳統詩學觀念,淵源有自。屈原“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九章》)即是此意,司馬遷評曰:“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屈原列傳》)將其進一步轉化為文學創作論領域的觀點。至北宋歐陽修,將發憤抒情概括為“窮而後工”説,謂:“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梅聖俞詩集序》)自此,“窮而後工”成為涵涉創作論與批評論的詩學話語,其基本內涵可概括為詩人志不獲伸而內有憂思,可言他人所難言,藝術境界亦因此而超邁。

元季哀世,戰亂頻仍,詩壇不乏艱深危苦之辭。哀世有變風變雅之音本屬正常,卻招致一些文人的反對,以“窮而後工”為非。劉永之即是一例。劉永之,字仲修,清江人,號山陰道士,少時隨父遊京師,後與同郡文人彭鏞、楊士弘、梁寅、劉崧諸人遊,以講學論詩為尚。劉永之不滿季世變音,雲:“昔之論詩者曰:詩人少達而多窮。或為説以解之曰: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耳。是二者皆非也。惟不以窮達累其心,而後辭有大過人者。……不得志於時,而其胸中超然,無窮達之累,故能發其豪邁雋偉之才,高古衝澹之趣,以成一家之言,名世而垂後。”(《劉子高詩集序》)此論可從兩個層面予以分析:首先,他認為人窮而後詩工作為詩歌創作論具有簡單之弊,並易導出羈窮愁嘆、哀思流糜的詩風,他顯然不滿於此種詩風。其次,他認為詩工與否無關窮達,而在於詩人是否具有不為物累的超越心態。惟窮達不累於心,則可超越個人際遇而有垂世之作。其友劉崧亦持此觀點,曰:“昔人謂詩能窮人,信然乎哉?將詩必窮,而後工也,則窮之於人,必有不茍焉者矣。……然視其志,嶷然而不挫,視其色,侈然而不憂。方長吟短咏,行歌坐嘯,怡然自得,宜其詩之達于工也幾矣。”(《鐘祥詩集序》)劉崧此論與劉永之頗為類似,其關注點在於詩人之志與色,而非窮與達,這顯然超越了“窮而後工”的理論範疇,更強調不為物累的個人境界與儒者的生命力。總結來看,“詩非窮而後工”的理論內涵無外乎兩點:其一是超越個人窮達富貴,主張不為物累的超越性人格,如此為詩而易工巧;其二是反對困厄無聊之輩的悽然愁苦之辭,倡導豪邁雋偉、怡然自得的審美趣味。

“詩非窮而後工”説的形成

“詩非窮而後工”説雖受到元延祐以來雅正詩風的影響,但根本原因在於文人心態與出處態度的變化。由於元代政權的民族特徵,漢人出仕艱難,南人尤甚,元代盛行的干謁之風即源於此,士人功利之習勝而躁競之風行。因此,江南文人普遍經歷由積極仕進到甘守山林的心態歷程。但其間亦有區別:有些文人仕進不能,加之遭遇元季戰亂,便遵循儒家待時而動的處世哲學,蟄伏山林以待世運清平,宋濂、劉崧、危素諸人可歸於此類;有些文人則徹底斷絕仕進的念頭,懷道而隱,講經論史以踐行儒者之道,劉永之、陳謨、梁寅諸人可歸入此類。待時而動與懷道而隱兩種出處態度,可從文人詩文中窺見一斑。劉崧曾言:“進退時也,用舍命也,而彼此遠近一致也。”(《送劉嗣慶還安福序》)而懷道而隱的諸人,僅從其字號上便可得之。例如陳謨,時人稱海桑先生,其集名曰《海桑集》,可見其遺世高蹈之風。再如梁寅,結廬石門山,學者稱石門先生。胡行簡,元末講授鄉里,其集名《樗隱集》,可見其隱士之志。泰和梁蘭,隱居不仕,以“畦樂”自居。同為面臨出仕不能的現實難題,元末文人能生發出以上兩種心態,既是出於年齒不同之故,例如劉崧、宋濂諸人正值壯年,而梁寅、陳謨則垂垂老矣,更在於他們對行道方式的態度差異。

兩種士人心態與出處態度皆可導出“詩非窮而後工”説。懷道而隱的文人傾向於模糊窮、達二者的界限,具有超越個人際遇的儒者胸懷。劉永之對“窮而後工”説的反對,實際上是對儒者因志不獲伸而哀嘆窮苦之辭的人生模式的否定,進而反對此種詩風:“使其感憤鬱積,出為羈窮愁嘆之辭,譬之寒蟬秋螾,哀吟悲唱於灌莽之中,以自鳴其不幸,其言雖工,何足取哉!”(《劉子高詩集序》)因此劉永之、梁寅諸人好李白、陶潛詩,永之“前有一尊酒,斟酌雅平生”(《前有一尊酒》)頗具太白逸氣,陳謨則將太白之道歸結為“涵養以昌其氣,高明以廣其識,汗漫以致其約,脫略以通其神”(《書劉君子卿詩稿》)諸語,之所以如此,正是出於對其不畏窮達的超越氣象的讚賞。待時而動的文人則傾向於強調儒者在遭遇低谷時的生命力,劉崧“亂石滿江灘路淺,唱歌踏水負薪來”(《出石門灘舟行書所見七首》其一)之語正是此種生命力的展現。因此,劉崧諸人否定“窮而後工”,實際上隱含著對身居清要之職而行儒者之用的嚮往,其“貴富利達,高視雄踞,發辭吐氣,能赫然如虹霓,轟然如雷霆者,吾固不得而發之也”(《鐘祥詩集序》)之語,正是此種心跡的流露。

“詩非窮而後工”説與易代文人的創作履踐

元明鼎革,不同的出處態度不僅導致文人人生模式的差異,更進一步影響詩文創作履踐,將“詩非窮而後工”説與其詩作結合考察,可見持此觀點的文人在入明前後的創作變遷。劉永之於洪武初被徵至金陵,旋以疾辭歸,陳謨、梁蘭諸人亦如此,依然堅守山林,拒絕出仕。而危素、劉崧、朱善等待時而動的文人則終於迎來海晏河清,於是走出山林而積極仕明。兩個群體的不同選擇,亦影響其詩文創作的走向。前者如劉永之,入明後依然寄情山水、咏歌如故,在離開金陵時為別宋濂所作諸詩,展現出其歷來所具有的詩歌風貌與藝術水準,“預從山頂結茅屋,待得先生跨鹿來”(《酬別宋讚善大夫景濂四首》其四)一句,勾勒出劉永之遺世獨立的隱士氣象,可見其踐行的依然是元末以來的“詩非窮而後工”説。而劉崧等人則並未如其設想的那般,在食俸明廷、身居要職後發安閒雍容之辭。其入明後的詩作蓋可分為兩類,一類為以“鳴盛”為底色的應制諸作,一類為抒寫個人懷抱的私人創作,而後者並無志得意滿之辭,卻常有遙想山林之嘆:“山林真樂安可忘,時援綠綺歌清商。自來南京直大省,長對新圖懷故鄉。”(《題昆丘山水圖為李德昌賦》)“不如萬事俱不聞,且與痛飲樽中醁。”(《送潘郎中迪允謝病歸山陰》)再無元末隱逸時“丈夫志氣傾海岳,一笑已覺形俱忘”(《夜宴富灘郭氏西庭和答九洲蕭徵士並柬履理履祥于淵賢伯仲》)的灑脫豪邁。而危素入明後雖勉力為官,卻以貶官合州並鬱鬱而終而收場,其入明後更是再無詩作。劉崧、危素等人在明初詩歌氣度的降格甚至生命力的枯萎,並非出於創作能力的下降,而是源於此時政治環境的惡劣與文人面臨的仕宦窘境,以至於其富貴利達而吐安閒之氣的詩學追求終未實現。實際上,希望落空的又豈止劉崧諸人,他們的前輩虞集,在元朝身居館閣、顯赫一時,但始終處於權力週邊,不過行品評文物、講經説史之事。而明朝雖為漢族政權,但文人又面臨新的政治環境與仕宦難題,這也註定他們建立在出仕基礎上的典雅雍容詩學理想的旁落。而能代表其詩歌藝術水準的,依然是收錄危素元末作品的《雲林集》與劉崧等人別集中的元末諸作。作為文史研究者,當然需要鉤沉詩學主張與創作履踐存在差異的內在原因,但同時作為詩歌讀者,又很難不為此種詩學理想的落空而動容。

《光明日報》( 2022年10月25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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