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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博爾,翻譯《道德經》的匈牙利漢學家

發佈時間:2022-10-23 11:54:32 | 來源:中國新聞社 | 作者:余澤民 | 責任編輯:姜一平

中新社北京10月22日電題:伽博爾,翻譯《道德經》的匈牙利漢學家

作者余澤民旅匈作家,翻譯家,北二外歐洲學院特聘講席教授

迪亞克廣場,是布達佩斯老城中心人流最大的公交樞紐,紅、黃、藍三條地鐵線在此交匯,不遠處就是聖伊什特萬大教堂、瓦茨步行街和多瑙河畔。三條地鐵中的黃地鐵最令匈牙利人自豪,1896年建成,不僅是歐陸上的第一條,而且還是電氣化地鐵,當時讓享有“光之城”美譽的巴黎也感到嫉妒。這一帶喧囂繁華,人潮匆忙,但每次我途經這裡,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揚起頭朝廣場西南街角的一棟樓頂望去:屋頂有一扇半圓形的墻,墻上有一排像哥特教堂那樣窄長的高窗,尤其在夜晚,遠遠就能看到從裏面向外漫出的光。每次駐足,我都禁不住屏息,無論週遭人聲多麼鼎沸,我都聽不到。

頂樓的那個房間是一個畫室,二十多年來我去過多次。畫室主人叫考拉楚恩·伽博爾,1935年出生,與我母親同歲,而他的長子大衛,很巧又與我同歲。三十年前,我剛到匈牙利不久就結識了他,稱得上是忘年交。伽博爾是匈牙利名畫家,曾任畫家協會主席,特別是抽象的水彩畫風,誰看都覺得有東方味,不過我是從另一個側面接近他的——他作為作家、翻譯和哲學家。

那是1992年初夏,我到匈牙利半年後,在好友海爾奈·亞諾什先生介紹下,我在布達佩斯第一次見到考拉楚恩·伽博爾,就是在他的畫室。去之前,亞諾什告訴我説,伽博爾翻譯過《道德經》,現在正在翻譯《易經》,並在大學講授東方哲學。因此,我料定他中文很棒,能暢聊一番,那時我還不會匈語,英語講得馬馬虎虎。

進到門廳,第一次握手。我興奮地説:“您好,很高興終於能見到您,亞諾什經常提起您……”等我用中文寒暄完畢,對方尷尬地笑了笑,用帶口音的英語跟我説:“抱歉,我雖然翻譯中文,但是不會中文。”這聽起來像繞密碼似的回答,把我搞了個一臉懵。

坐下之後,他開始解釋,他確實從沒有學過中文,就連“你好”“再見”都沒有説過,我是他面對面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他是通過自學古漢語翻譯《道德經》的,老子五千言,他前後翻譯了十幾年。他説自己最初接觸老子,純屬機緣巧合。1956年,他作為羅蘭大學的學生領袖因參與相關活動被捕,獲刑三年。在獄中,為了打發苦難的日子,他抓到什麼書就讀什麼,有的是監獄圖書館的,有的是親友送進來的。就這樣,他偶然讀到一本40年代出版、阿格奈爾·拉尤什翻譯的《道德經》,那是最早的匈語版,不過是從德語轉譯的。譯者曾是位中學教師,喜愛中國文化,還譯過一本《中國詩歌百首》,流傳甚廣。

“無為而無不為”的老子哲學,對遭牢獄之災的年輕人來説如一場拯救,他連讀幾遍,在思想開竅的同時,也累積了不少疑問,遇到不少含糊難解的句子,因此動了想讀原文的念頭。1958年11月,他提前獲釋,重新開始被中斷的生活。但是他已不能回大學讀書,只能一邊幹體力活,一邊在劇院跑龍套,在出版社做校對,同時開始幹那件在外人看來“腦洞大開”的事:從中文直譯《道德經》。

伽博爾不會中文,也沒有機會學中文,然而他的靈魂聽到老子的呼喚,於是發明出一套別出心裁的翻譯手段。他託人從中國台灣的舊書攤上買回一本線裝的《道德經》,並陸續搞到《道德經》的德、英、法譯本,以及英語、法語的《古漢語詞典》,開始了漫長的哲學跋涉。他先從古漢語詞典裏查出每個中文字的所有詞義和準確讀音,然後對照不同譯本,逐句分析譯文的異同,根據自學的古漢語知識,理解並翻譯成匈語;用他的話講,“努力讓我的譯文盡可能接近原文的樣子”。在這個過程中,他還體驗到原文的詩性,於是他給自己的譯文也賦予了詩的形式。

交談中,或許他看出了我心裏的半信半疑,於是找出那本紙頁黃脆的明代版《道德經》遞給我,叫我從書裏找一個段落。我隨手翻到一頁,指著其中一段,重新遞給他,老人隨即朗讀起來:“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我驚住了!他不僅能不打磕巴地念出來,口音比他説英語還要少,而且還能説出句中每個字的意思,並還能寫!當然在我看來,他與其説是寫,不如説是畫。要知道,那時我還沒讀過《道德經》全文,只知道只言片語。面前這位大眼睛、鷹鉤鼻、灰髮齊肩、額頭係一條紅布繩、頗具波西米亞藝術家氣質的歐洲人,居然能將老子的話背下來,寫下來,不僅翻譯過來,還吃得這麼透。

我們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一年後,他的《道德經》譯本再版前,他請我用毛筆書寫註釋中需要的漢字。六年後,他譯好了《易經》,又請我用小楷手書了全文,配在相應的譯文旁。這項重任不僅逼著我讀了好幾遍《易經》,而且突擊練了一陣毛筆字。他在翻譯中遇到疑問,我就現學現賣地給他解釋。千禧年,三卷本的《易經》出版,第一卷是原文和譯文,另兩卷是他撰寫的研究論文,出版人正是我的好友海爾奈·亞諾什。手捧散髮油墨香氣的書,看到上面印著我名字的拼音,甚是喜悅。

2015年,考拉楚恩·伽博爾先生去世了。生前,他幾乎收割了匈牙利所有的文學獎項;死後,他的畫室變成了展示他生平的陳列室和畫廊,由他的妻子希爾薇婭守護;那間屋的燈至今依舊為他亮著。

在匈牙利漢學界,大家很少提起他,由於伽博爾不會中文,所以視他為“旁門左道”。但是在我眼裏,他是不折不扣的漢學家,他絕對會中文,只是會的是現在大多數學漢語的老外都不會的古漢語。伽博爾對中國古代的文化研究很深,譯著流傳很廣,並在大學講壇上教書育人,所以他被稱做“家”,是無愧的。至少在我講的課上,只要講到匈牙利漢學,就不會漏掉他的名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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