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索拉的美猴王：不問勝負 鬥戰不休

　　劉索拉

　　◎俊蕾NNHR

交響舞曲《大聖傳奇》是為紀念中國動畫百年而作，2022年10月6日在上海交響音樂廳舉行首演。在觀眾們熟悉的樂池上方，懸挂起五張超大螢幕。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製作的動畫電影《大鬧天宮》（1961年版），與民族樂器中的琵琶、板鼓、金磬，以及西洋管弦樂中的全套家什一起，在長約80分鐘的演出時長裏，吹打彈撥，潑灑囂鬧，殊為難得地重現了一段取經之前的天宮故事。音樂敘事的重點不同於傳統的西遊題材作品，不究信仰，也不卜問未來道路，僅僅截取神猴學藝身成後的諸多鬥戰行為，每一次都面對不同的敵手，不管勝負強弱，堅持鬥戰不休。

打擊樂疏朗明快琵琶語出驚艷

和常見的抒情性古典音畫風格不同，《大聖傳奇》的演奏開場表現出更為強勁的現代特徵，開始於節奏整飭、力度飽滿的打擊樂部分。鼓點的處理非常乾淨，鼓點與鼓點之間的間隔清晰明瞭，有一種疏朗明快的力量美感撲面而來。隨著大螢幕上逐漸鏡頭推近的五彩斑斕的花果山，耳邊響起打擊樂演奏家們配合手上節奏做出的簡單呼喝。同樣是簡潔明朗的表演方式，卻有效地奠定了全場演出的精神主調與風格：突出動態，擷取經典故事中的傳奇一面，精力彌滿地去展現戰鬥畫面，以及從不凋萎的鬥戰勁頭。無論是開場時的花果山美猴王，還是最後躍出煉丹爐的火眼金睛孫大聖，九組樂章的澎湃起伏猶如波涌連天的深海怒濤，鬥與戰的樂段表現精彩連連。

琵琶的使用在時間維度上貫穿了《大聖傳奇》的始終，同時又在音樂的表現性上貢獻了多樣可能的寬廣豐富。在海底探尋定海神針的章節裏，琵琶手法輪撥反覆，與畫面上的蝦兵蟹將龜丞相輝映成趣，有趣又詼諧。在專為飄搖綽約的七仙女寫就的樂章裏，琵琶的音調釋放出更多的靈動與輕盈。轉軸撥弦，輕攏慢捻。弦上迸出的清脆琶音很好地補充了仙袂飄飄的俏麗面容。同為女性的作曲家劉索拉更進一步放大了天宮仙女在傳奇敘事中的總體佔比，在運用精巧繁複、變幻多端的琵琶重奏完成了七仙女的出場暨過場之後，又額外延展出第六樂章“蟠桃園論是非”。此時的琵琶嘈嘈切切，輪指如飛，像極了鶯啼燕囀的急切妙音。然而現實艱辛，安寧的美好總是轉瞬即逝。在幾乎全場最短的第六樂章後，大戰一觸即發，琵琶的功能語用也從鶯鶯燕燕的驕嬌傲氣轉入了戰鬥兵器的殺伐之聲，表現得更加威力重重，仿佛刀槍嘶鳴，黑雲與重兵，一起向大聖頭上壓來。

交響舞曲《大聖傳奇》融合中國民樂與西洋管弦是有充分原因的。在《西遊記》的原型故事中，四大天王輪番鬥戰大聖的名場面是華語經典閱讀的少年初體驗。東方持國天王（魔禮海）的法器兼武器正是碧玉琵琶。動畫大師萬籟鳴在中國動畫的里程碑——《大鬧天宮》中，吸收融合了民間藝術中的木刻、剪紙和廟宇造像等多方面元素，呈現出立體而生動的各路天神造型，並且將揮動琵琶、聲如裂帛的空中鬥法場面描繪得活靈活現，動感十足。交響舞曲《大聖傳奇》在第七和第八樂章的分配中，平均切開了小説原著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反天宮諸神捉怪”，而在音樂表現上則大膽激發不同樂器的音色對比，在管弦樂隊與中國打擊樂之間挑起激烈爭鋒。作曲家劉索拉將其描述為“各顯神通，能量對抗”。

自我面目與大時代氛圍

好的音樂作品往往悅耳動聽，但是僅僅做到悅耳動聽還算不上好的音樂作品。《大聖傳奇》作為一部通過委託定制途徑來完成的創新型作品，在重現經典小説情節與配合動畫電影畫面的雙方面影響之下，仍然做到了不失創作者的自我面目，並對時代運轉中的當前精神氛圍多有呼應。

2015年國潮動畫《大聖歸來》在暑期檔上映，重新踏上自我找尋之路的孫大聖用超長超紅的披風背影收穫了數以億計的“自來水影迷”，為中國動畫電影的新國潮開啟了帷幕。隨後，2019年《魔童降世之哪吒》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體力量覺醒口號，以及追光動畫連續推出的“新神榜”系列，2021年《哪吒重生》和2022年《楊戩》，都含有程度不一的孫悟空形象。這些作品的連續推出標誌著當前社會青年文化中的一股思潮：借助重構經典人物的心路歷程，反觀所處環境的真實特徵，探索到真正屬於自身表達的精神價值，而不是簡單的因襲重復，或者裹挾在喪文化中自我厭棄。參照來看，今年國慶假期期間隆重首演的《大聖傳奇》也帶有上述的時代印痕，同時又在舞臺畫面和音樂語言的組合方面做出更大膽的嘗試。

或許是為了重現古代文學體裁中的節律之美，《大聖傳奇》像楚辭的《九章》《九歌》那樣分為了九個樂章，對應動畫原作順序排列為：1.花果山美猴王，2.東海得金箍棒，3.官封弼馬溫，4.巨靈神哪吒鬥悟空，5.七仙女過場，6.蟠桃園論是非，7.醉亂蟠桃會偷仙丹，8.反天宮諸神捉怪，9.火眼金睛孫大聖。

熟悉西遊故事的讀者很快就從九個樂段的關聯中看出選材角度的端倪。這部交響舞曲的著力點在於天宮與世上的矛盾爭鬥，集中截取靈猴成為大聖的高光傳奇，而不去涉及後來的師徒取經故事。因此，表現大聖形象的行為要素是他在每個環節上的鬥戰不休。樂曲中的吉他用來表現孫大聖特有的抗擊力量，在第二樂章裏已經展露崢嶸，但是因為後面的戰鬥還很漫長，所以在節奏上時而讓位給表現保守威權的圓號。銅管吹出的低沉雙音節夾雜在活力跳動的樂音中，莫名增加了近似法螺的音色。而在承托起各場紛爭與戰鬥的音樂基底中，流暢有力的主調裏融合了大量的中國古代音律，還吸收了爵士音樂的編曲元素。樂段主題變化靈活，趣味性的節奏與律動感共同構成了浩浩蕩蕩的海洋般聽覺。尤其在全曲終結前，吉他手走出臺口，一陣放鬆乃至放肆的吉他solo帶動了樂隊全體的狂歡。此起彼伏的各色樂器像無窮的浪潮一般前赴後繼，與高亢的吉他樂聲有意形成了異質的不和諧。

此情此景讓人止不住感嘆：畢竟是寫過《你別無選擇》的先鋒派作家劉索拉，對於無調性音樂的書寫仍然唸唸不忘，將光彩奪目的傳奇大聖形象刻畫在波濤洶湧的東海怒濤之上，自由無羈，鬥戰不休。

本組圖片來自上海交響樂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