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中國論壇 |科學應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三個重點

原標題：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影響因素與應對

【摘要】近年來，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受到廣泛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影響因素和發生機制十分複雜，在分析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時應當細化概念、指標和數據；分析影響因素時應當從個體和環境層面剖析共性因素和個性因素，有針對性地開展心理服務；針對當前認識和實踐上的誤區，應當儘快完善心理服務體系、健全心理服務標準、加強心理健康基礎性研究。

【關鍵詞】青少年 心理健康 社會心理服務標準 【中圖分類號】B844.2 【文獻標識碼】A

近年來，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受到社會廣泛關注。一些事關未成年人的突發事件見諸媒體後，往往會引起社會對心理健康問題的廣泛討論。心理健康是青少年健康成長的重要組成部分，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應當受到社會重視，但也要理性看待和科學應對。

了解青少年群體心理健康現狀，應當細化概念、指標和數據，避免誤判

當談到青少年心理健康時，媒體和公眾往往會自動將其與“問題嚴重”聯繫起來，這種認知加工方式在人群中普遍存在，心理學研究中稱為“負性偏向”和“概率忽視”。“負性偏向”是指我們更容易關注到環境中的消極資訊、消極事物，這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形成的一種保護機制，能夠及時提醒我們快速發現環境中的威脅並及時應對。“概率忽視”是指人類大腦在認知小概率風險事件時，要麼完全忽視風險，要麼高估風險，常常缺乏中間地帶。例如，青少年因心理健康問題産生的輕生、暴力等極端事件在整個群體中是小概率風險，但是當這類資訊進入我們的大腦時，關注孩子們成長的人們往往容易産生聯想，高估風險。這些認知偏差可能導致家長、教師、公眾乃至教育政策的制定者誤判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嚴重性，由此産生不必要的社會焦慮，或者錯誤地給孩子們貼標簽。

首先，心理健康是一個綜合概念，難以用單一指標或單一數據來進行整體描述。世界衛生組織認為心理健康是一種使人們能夠應對生活壓力、實現自己的能力、良好地學習和工作，併為社會作出貢獻的狀態。2016年12月30日，國家衛生計生委、中宣部等22部門聯合印發《關於加強心理健康服務的指導意見》，這是我國首個加強心理健康服務的宏觀指導性意見。該意見提到心理健康是人在成長和發展過程中，認知合理、情緒穩定、行為適當、人際和諧、適應變化的一種完好狀態。

其次，心理健康問題是一個連續體，根據嚴重程度不同可以細化為心理困惑、心理行為問題和精神障礙。心理困惑是偶然發生或短暫出現的心理健康問題，可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自然消失，也可通過自身努力改變認知、調節情緒、調整行為，還可通過與親朋好友傾訴交流，或者做幾次心理諮詢來解決。心理行為問題比心理困惑嚴重，持續時間較長，可能會感受到情緒痛苦，飲食、睡眠、學習、工作等功能受到影響，需要投入較大努力去進行自我調適，或者需要通過心理諮詢等專業的心理干預來解決問題。精神障礙與前面兩種情況有較大不同，體現為認知、情緒或行為方面出現臨床意義上的功能紊亂，社會功能受到嚴重影響，需要去醫院進行診斷和治療。以“抑鬱”為例，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曾經歷過情緒低落、沮喪的體驗，感受過抑鬱情緒或抑鬱狀態，但究竟能否確診為“抑鬱症”，還需要專業醫生通過專業的測評作出臨床診斷。

因此，要了解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應當從更加全面的指標和數據角度進行分析，而不應籠而統之地談青少年群體的心理問題是否嚴重。此外，心理健康是一種狀態，既有穩定性也有不穩定性，不能依據一個時點、一組數據來判定心理健康狀況。若要從數據來分析當前青少年群體心理健康問題的嚴重程度，首先要明確是什麼心理健康問題，即測什麼指標、用什麼測量工具、在什麼時間、用什麼方法、對什麼樣本群體進行施測，然後再具體分析該種心理健康問題在樣本所代表的青少年群體中的情況。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發佈的《2022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狀況調查報告》于2022年3月至6月對10—16歲的33249位青少年進行線上調查，使用流調中心用抑鬱量表（CES-D）獲得的數據是：平均抑鬱得分為4.63±5.12分（0—9分無抑鬱症狀或抑鬱症狀很少；10—16分輕度抑鬱症狀；17—29分中度抑鬱症狀；30—60分重度抑鬱症狀），其中抑鬱得分較高的有4%，屬於重度抑鬱風險群體。我國學者對2010年—2020年期間發表的關於我國初中生、高中生、大學生心理健康問題的文獻進行元分析，以初中生的抑鬱為例，發現總體檢出率在23.6%—24.2%之間浮動，用到的工具有兒童抑鬱量表（CDI）、流調中心用抑鬱量表（CES-D）、兒童抑鬱自評量表（DSRSC）、中國中學生心理健康量表（MSSMHS）、抑鬱自評量表（SDS）、中學生抑鬱量表（CSSDS）、以及90項症狀自評量表（SCL-90）。高中生抑鬱的檢出率因不同測量工具和測量標準，得到的數據在5.2%—42.3%之間（詳見心理學權威期刊《心理科學進展》2022年第30卷第5期的系列報告）。

以上述《心理科學進展》的系列報告為例，其中用以分析初中生心理健康問題的指標有焦慮、抑鬱、睡眠障礙、自我傷害、自殺意念、自殺計劃等；用以分析高中生心理健康問題的除了這些指標，還有軀體化、自殺企圖等。《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中涉及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指標還有自尊、危險行為、孤獨、手機成癮等。每個指標只能從一個側面分析青少年心理健康情況，但不能以點概面用以描述總體狀況。測量的指標不同，所用的測量工具不同。即便是測量同一個指標，也可能使用不同的測量工具。每一種指標及相應的測量工具，都需要符合心理測量學的理論、方法和技術要求，也有其能夠解釋的範圍。以常用的流調中心用抑鬱量表（CES-D）為例，該量表的設計目的是評價當前抑鬱症狀的頻度，著重于抑鬱情感或心境，用於不同時點橫斷面調查結果的對比，不能用於臨床目的，不能用於對治療過程中抑鬱嚴重程度變化的監測。不同的測量時間、不同的測量方式如線上調查、線下調查、個體施測、群體施測等，都會影響調查結果和數據品質。我國人口規模大、分佈不均衡、區域差異大，青少年群體間差異也較大，樣本的代表性至關重要，對數據結果的解釋也應限定在樣本所代表的群體範圍內。

簡言之，通過數據來分析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時，應當詳細分析測量樣本、指標、工具、數據收集過程、統計分析方法，在此基礎上對某一群體在某個方面的心理健康狀況作出科學研判。

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影響因素和發生機制十分複雜，應全面分析，抓主要矛盾，有針對性地解決

引發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原因，既有共性因素，也有個體差異，決不能輕易片面地歸結為孩子性格脆弱、家庭關係不和、學校教育不當等原因，避免造成誤判。在研究心理健康問題的發生機制時，一個很有代表性的理論模型是“素質—應激模型”，該理論認為個體心理素質與外在環境應激的交互作用促發了心理健康問題，脆弱個體在應激較少的環境下不易發生問題，堅韌個體在較大的應激下也不易發生問題。個體心理素質與外在環境應激涵蓋的內容很多，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進行準確歸因是實施針對性心理服務的前提。

個體的生理因素影響心理健康。已有研究發現人的基因異常與精神分裂症、雙相障礙、焦慮症和孤獨症等心理健康問題有關，但尚不清楚具體的作用機制。普遍認為精神障礙不僅涉及認知、行為、發展和社會文化因素，還涉及大腦和神經系統。此外，軀體殘障、慢性疾病都是影響心理健康的風險因素。

個體的人格特質影響心理健康。心理學對人格的定義是包括使個體跨時間和情境的行為保持連續性的所有心理品質和過程。人格特質很豐富也具有多樣性。“大五人格理論”通過因素分析提煉出五種主要的人格特徵：開放性、盡責性、外傾性、宜人性和神經質。這五個指標的分值高低不代表人格好壞，而是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自己。已有研究發現對心理健康程度影響最大的是神經質，這個指標主要考察情緒的穩定性。情緒穩定性偏低的個體容易受到壓力影響，情緒起伏大，情緒調節能力不佳，更可能出現焦慮、抑鬱等問題。

個體的應對能力影響心理健康。應對能力是一個寬泛的表達，包括認知、情緒、行為的應對。人在畢生發展過程中不斷學習和積累各種應對自身和環境問題的能力，以常用的《應對方式問卷》的指標為例，個體應對壓力的方式可能有解決問題、自責、求助、幻想、退避、合理化等不同方式，這些方式有些是積極應對，有些是消極應對。應對方式不當、應對能力不足會導致壓力難以緩解，甚至不斷積累、增大，以致出現心理健康問題。

個體的需要和動機影響心理健康。人們的生理和心理需要及由此産生的動機是各類行為的主要驅動力。生理需要激發我們覓食、取暖、建造庇護場所等行為，心理需要激發我們追求愛、自尊和自我實現等行為。已有很多研究發現人生目的是青少年積極發展的關鍵因素。人生目的是個體想要完成的、對自我有意義、對超越個人之外的世界有意義、願意投入長期努力去追求的一種意圖。當青少年談論自己的人生目的時，往往會産生希望、樂觀、自信、感恩等積極情緒。人生目的能夠給青少年帶來更高的生活滿意度和幸福感，降低心理困擾、學業壓力等成長煩惱，幫助個體取得學業、生活等方面更滿意的成績。而當前一些學校往往忽視對青少年人生目的的引導和培養，這對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有很大影響。

個體的社會經濟地位影響心理健康。社會經濟地位是指個體或家庭基於收入水準、教育程度、社會聲望等指標，相對於其他人的經濟和社會地位的總體衡量。社會經濟地位與青少年的物質生活條件、教育資源、社會交往、發展機會等密切相關。社會經濟地位也會通過父母感受到的壓力而間接影響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已有研究發現收入較低、教育水準較低、社會地位較低的個體心理健康狀況往往低於平均水準，這類群體更需要受到社會的關愛和支援。

家庭環境影響心理健康。安全、溫暖的早期成長環境是個體心理健康的重要保障因素。即便經濟不富足，甚至家庭結構不完整，但如果孩子能夠感受到安全和愛，仍然可以成長為有健全人格的人。有遺傳風險的個體，如果生活在良好的家庭養育環境中，心理健康問題的發生幾率也會大幅降低。反之，童年期處境不利的孩子，如遭受過軀體虐待、情感虐待、性虐待、被嚴重忽視的個體，罹患精神障礙的風險會增加。

學校環境影響心理健康。發展心理學家認為，青春期階段對青少年自我同一性的發展至關重要。青少年離家的時間越來越多，逐步進入一個不斷擴大的社會環境，面臨扮演不同社會角色的挑戰，處於獲得自我同一性、學會承擔社會角色和責任、向成年人過渡的關鍵期。這個階段的青少年任務很多，如生理變化、學業壓力、自我同一性任務、師生關係、交朋友、與異性交往、道德發展、價值觀形成等，這些任務大多會受到學校環境的影響，在某個方面的受挫或受阻可能表現為心理健康問題。

社會環境影響心理健康。社會環境包括政策、制度、法律、文化以及自然環境。當前社會環境中與心理健康密切相關的兩個詞是“污名化”和“病恥感”。污名化是指社會賦予某些個體或群體貶低性、侮辱性的標簽，進而導致社會不公正待遇等後果，包括疾病的污名化和社會的污名化。病恥感與疾病污名化密切相關，指患者因患有某種疾病被社會污名化，受到歧視和疏遠，由此産生的內心羞恥感受。在我國青少年及家長群體中，因污名化的社會壓力而不承認自身心理健康問題、不主動求治的情況比較普遍。病恥感也會影響患者和家庭成員的身心健康和生活品質。如果社會環境能夠讓個體産生安全感、公平感，將更有利於保障心理健康。此外，居住、工作、媒體、自然等環境因素，自然災害、事故災難、戰爭衝突等突發事件，對個體的心理健康也有顯著影響。

對於出現心理健康問題的青少年，應當詳細分析影響其心理健康的主要因素，抓住主要矛盾，進而有針對性地尋找解決方案。

科學應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三個重點

心理健康問題的表現形式和成因很複雜，科學應對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應當著重推進以下三項工作。

一是進一步完善青少年心理服務體系。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首次將社會心理服務體系納入國家級規劃，黨的十九大報告正式提出要加強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2018年啟動全國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試點工作，具體任務之一是完善教育系統心理服務網路，要求進一步加強各級各類學校心理健康服務機構的建設力度。2023年4月教育部等17部門印發《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部署了八項重點工作，包括五育並舉促進心理健康、加強心理健康教育、規範心理健康監測、完善心理預警干預、建強心理人才隊伍、支援心理健康科研、優化社會心理服務、營造健康成長環境。同年，教育部組建全國學生心理健康工作諮詢委員會，旨在切實發揮專家的諮詢和輔助決策作用，提高學生心理健康工作科學決策水準。國家層面對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務體系已經系統佈局，當前的重點是各地各部門要結合實際進行具體落實。教育領域的心理服務資源與教育資源一樣存在配置和發展不均衡的情況。心理服務的前提是需求，應當針對不同群體青少年，在進行科學、精準的需求分析的基礎上，因地制宜建設心理服務體系。學校心理服務體系建設的關鍵是心理健康教師。心理健康教師的培養需要時間，要接受學歷教育、實習實踐等系統培養，短期內若要通過轉崗或兼職等方式配備心理健康教師，應當有規範的上崗培訓和考核機制。

二是不斷完善青少年心理服務標準。心理服務的基本過程是測評、干預、效果評估，以及貫穿始終的倫理要求。目前，我國在心理服務行業的準入標準、培訓標準、從業標準、機構監管、倫理監管標準化方面尚處於起步階段。以心理健康測評為例，當前，一些心理健康測量工具的濫用和誤讀成為突出問題，很多從事心理健康測評的心理服務人員缺乏相應的專業培訓和資質，不能保證按照科學規範的標準化過程進行施測和解讀，由此引發的輿情事件也不鮮見。心理學專業工作者應當針對青少年的特徵和需要，研發具有自主智慧財産權的心理健康測評工具。此外，心理服務的倫理要求至關重要。任何心理健康測評工作在實施之前應獲取有關部門或機構的倫理審核，對未成年人進行心理健康測評前必須獲得家長書面知情同意和未成年人本人知情同意，做好科學解釋和問題預案，並全過程遵循專業倫理要求。

三是加強心理健康基礎性研究。習近平總書記在2016年全國衛生與健康大會上強調：“要加大心理健康問題基礎性研究”。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發生發展受遺傳因素、大腦神經遞質、軀體健康、人格特徵、生命早期成長環境、外界環境等多層面因素的影響，要揭示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發生發展機制，從而開發出有針對性的干預技術和産品，就需要集聚多學科人才、多種技術手段開展科技攻關。心理健康研究的群體異質性和個體差異大，科學研究難度大、週期長，需要各方面長期穩定支援。應當儘快推動在國家層面建設心理健康的研究平臺，在基礎性研究領域集聚力量合力攻關，促進科研成果轉化應用，為包括青少年在內的廣大人民群眾提供高品質的心理服務技術和産品。

（人民論壇 作者：陳雪峰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中國科學院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注：本文係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時代社會治理背景下的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9ZDA358）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①郭菲、王薪舒、陳祉妍：《2022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狀況調查報告》，《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21-2022）》，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