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民心理健康服務平臺
首頁  > 最新報道

走近“繭居”的沉默少數,社區精神康復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發佈時間:2024-07-30 09:35:17 | 來源:中國網心理中國 | 作者:周楠

“我們8月底前見一面可以嗎?不用在您家,選一個您和孩子都適應的地方就行。”社工朱杏在電話這頭説。

電話那頭,是凱凱母親長久的沉默。

朱杏,是參與普陀區甘泉路街道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的社工。這個項目開展近兩年,有欣喜的突破,但難題也無處不在。

最大的難,就是精神障礙病人與家屬的病恥感,使其大多處於繭居困境,與這個世界無法建立更多的關聯。而社會的監護缺失、就業障礙等困境又削弱了他們參與社會生活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情況越久,也越不利於病人康復。

到2025年,上海要基本形成服務網路佈局合理、服務主體組成多元、形式方法多樣靈活、轉介銜接順暢有序、管理機制專業規範的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體系。

去年底,普陀區首個精神健康社工站落戶甘泉路街道。而甘泉路街道的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已于2022年11月開展,項目的服務對像是持有精神殘疾證者,再逐步擴大到在冊的精神障礙患者。

作為頗具代表性的樣本,甘泉路街道的實踐具有現實意義。

困境

凱凱媽媽找到朱杏,是在今年5月中下旬。

凱凱自小患有神經系統疾病,但學習不錯,也曾是個讓母親引以為榮的孩子。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自卑心理越來越強烈。自去年開始,20多歲的他開始出現幻聽等行為,最終去醫院確診了精神障礙疾病。

儘管凱凱已經服了藥,但是母親的焦慮卻無法緩解。通過居委會,她先是找到了甘泉路街道陽光心園的負責人朱麗娟。朱麗娟將其介紹給了朱杏。

幾乎每一次傾訴,凱凱媽媽都要抱著電話打上一個多小時。打完以後,她的心裏會舒坦很多。

但當朱杏提出要見面聊聊或是和孩子聊聊時,凱凱媽媽始終拒絕。“孩子不願意人家知道他有這個病。”“一見面,我怕他又想多了。”

但凱凱媽媽又十分渴望了解精神類疾病相關知識。有一次,社區專門請來了普陀區精神衛生中心的專家,為病人及家屬講解疾病的治療方法以及科學陪伴等內容,凱凱媽媽還是以“兒子不肯進去”為由沒參加。最後,只能由朱杏將一張張ppt內容拍照給她。

有凱凱媽媽這樣想法的家屬不在少數。甘泉路街道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負責人羅庚晚説:“儘管這些年中國人對於精神疾病的態度越來越開放,但在實際生活中,很多人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或家屬患有精神疾病,見不得人。”

羅庚晚還記得第一次去小娟家的情景。32歲的小娟和母親的關係很緊張。母親一張口就是對女兒和周圍人的不滿。

患病前,小娟也是一位有才華的大學生,還擅長畫畫。但因為工作不順,賦閒在家。長此以往,有鄰居指指點點,母親也忍不住要嘮叨她。

終於有一天,小娟在家中與母親動手了。母親無奈之下,打了110。確診精神障礙的小娟在家中依然和母親口角不斷,母親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普陀區精神衛生中心防治科科長孫莉告訴記者,從近些年的國內外探索來看,精神類疾病入院治療投入大,且把病人長期關在醫院並不利於康復,實際病房供給也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大部分病人在社區裏接受支援和康復治療是大勢所趨。

試探

“小娟,聽説你畫畫很不錯?”在小娟家走訪時,羅庚晚説。

之前一直緊張無措的小娟露出了一絲笑意,一直在抱怨的小娟母親也暫停了訴説。

小娟起身,從房裏拿出一張自己的美術作品。在大家的讚美聲中,小娟有些自豪。

一起去走訪的朱麗娟則做起了小娟母親的工作。“小娟有自己的興趣愛好,您平時也很辛苦,有機會讓她也在家裏幫您做點事情。”

此前,小娟母親喜歡包辦代替。小娟確診後,她一方面很焦慮一方面很愧疚,出於補償心理,更加幫助小娟打理生活上的一切。擔憂也隨之而來:“如果我哪天走了,小娟怎麼辦?”

正是基於這點,社工發現,小娟和母親都有很強的康復意願。

在社工的建議下,小娟和母親開始在社工的陪護之下,漸漸地走出家門,參與社區的各類課程,比如生活技能指導、手工課、非遺製作課等。

近兩年過去,最明顯的變化是小娟和母親的關係緩和了。家庭氛圍鬆弛下來,小娟的病情也穩定了許多。

和小娟母女一樣,年過五旬的麗麗也是和母親同住。不同的是,麗麗母親是一位很樂觀的人,麗麗卻很怕與人交流。

社工第一次去麗麗家,麗麗見到有人來,躲在裏屋不肯出來,聽到外面的説話聲,就偷偷地從門縫裏觀察。

此後,經過母親一番勸解後,麗麗好不容易出來了,但眼神飄忽不定,説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社工也不急著和她溝通,得到麗麗母親的支援和配合後,形成了定期家訪的機制。

麗麗終於説出了自己自卑的原因:“我不漂亮,髮型也醜,沒法出門。”

“這是一個很大的突破,説明她對我們信任了,才會主動表達訴求。”朱杏説,“借著這個機會,我們的社工轉變為理髮師,剪髮後告訴她,她很漂亮,鼓勵她走出家門。”

還有一次,社工家訪時,正好碰到麗麗在和母親爭執,她覺得自己沒有合適的衣服,不願意出席親戚的婚禮。社工立馬幫助麗麗在她現有的服裝中挑選出了滿意的服飾套裝,還鼓勵她外出去理髮店染發,這樣配上套裝就更漂亮了。麗麗隨後跟母親出門染發,最終很高興地參加了婚禮。

現在,麗麗母親外出旅遊時,麗麗也可以獨自去社區食堂買飯了。

作為甘泉精神障礙社區康復項目的支援力量,各領域的專業講師,包括心理專家、精神衛生醫生、生活技能指導老師、軀體健康管理老師等,也常常進入社區,為患者提供面對面的授課和指導。

心理諮詢師趙久平説:“精神障礙患者自身常常受到情緒困擾和精神壓力,而家屬的焦慮心理會更加強烈,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是受困者也是呼籲者,希望接受幫助的意願也更強烈。他們自身的力量就像螢火蟲的微光在閃爍,這時候,社區康復就像一道亮光,可以幫助病人和家屬找到方向。”

甘泉社區開展針對患者家屬的講座

破繭

見到記者時,45歲遠峰的緊張肉眼可見。

他穿著有些老舊的t恤和藍白色的運動褲,打招呼時小心翼翼地微微點頭。來之前,他非常猶豫,對朱杏説:“我可能會説錯話。”當確定朱杏會陪同他一起接受採訪時,他終於安心了。

與社工建立了獨特的信任感和安全感,是很多接受社區康復的精神障礙患者的常態。朱杏介紹,平時帶他們開展社區活動時,幾位服務他們的社工都會在場,大家甚至不敢喝水也不敢上廁所,生怕有一點閃失。

作為持有精神殘疾證的人士,遠峰並不避諱自己的病。他告訴記者,自己一直很願意做社區志願者。“不過,因為我有這個病嘛,居委幹部也有顧慮,有些活動不能讓我參加,我一般是做一些撿拾垃圾、清掃、張貼宣傳單之類的。”

遠峰和80多歲的老父親同住。此前,因為老父親無法每天監督,他吃藥總是斷斷停停。後來,在居委幹部的建議下,他很“聽話”地每天去居委會服藥,再也沒有間斷過。

説起自己的願望,遠峰説:“如果以後父親去世了,我希望還是能在社區裏,而不是住在醫院。因為這樣,我可以在家看看電視,自由。”

社工去遠峰家時,也明顯發現了他的軟肋。家裏燒飯做菜都是老父親承包,遠峰只會下清湯掛麵。為了實現“能待在社區”的願望,他已開始在社工的指導下學做簡單的蔬菜。

普陀區民政局相關負責人介紹,目前甘泉路街道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希望構建一個“區民政+區精衛+社衛+街道(社區)+機構+患者家庭+公益夥伴”的多層次、綜合性、開放式的一體化服務體系。

項目內容包括宣傳教育、評估篩查、個案管理、社區康復訓練、家庭照護培訓和支援以及社區融合,旨在提升患者家屬照護能力、強化患者家屬的心理健康,並圍繞患者生活自理能力、社會適應能力、恢復職業能力等現實需求制定個性化服務方案,強化專業力量引領作用,讓更多的精神障礙患者走出繭房,獲得蛻變,點亮自己的生命之光。

通過這一創新實踐,一些患者的進步和變化很明顯。但不少患者及家庭依然出於種種顧慮,選擇“繭居”,無法敞開交流的大門。

前路

孫莉説,“要讓大家知道,這個病也和其他身體上的疾病一樣,通過藥物和心理治療是可以康復緩解的。”

讓朱杏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位患者和家屬原本很樂意接受幫助,但鄰居看到社工到府,就開始緊張地指指點點:“這個人是不是又犯病了?”這樣一來,患者和家屬也有顧慮了。

更多的人,是對精神障礙患者的恐懼。羅庚晚説,“絕大部分精神障礙患者在正常情況下是沒有攻擊性的。社區康復採用的是經過社會功能評估後的分級管理,從而提高精神障礙患者的治愈率、降低復發率和住院率。對於狀況穩定的患者來説,如果長期被關在家裏,受到外界排擠歧視,反而會産生惡性迴圈,不利於其自身的恢復和社區的健康發展。”

目前上海正在構建的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體系,也集結了多方力量,由民政局、衛生健康委、人社、殘聯等部門統籌推進,加強康復服務標準化建設,並保障服務可持續發展。

就在不久前,小娟自己做了攻略,帶母親去旅遊了一趟。“沒想到我也開始享女兒福了!”小娟媽媽説。朱杏告訴她:“您耐心等待,以後肯定有更多驚喜。”

挂了電話,朱杏決定再努力一次,爭取説服凱凱母親。

(文中涉及病每人平均為化名)(上觀新聞記者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