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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書院裏的療愈:打開抑鬱孩子們的心門

發佈時間:2024-06-13 08:30:00 | 來源:中國網心理中國 | 作者:尹海月

書院的學員在基地農耕。本版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書院。

書院的學員在搭建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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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離杭州建德市40多公里的一個村莊,有一處院落,這裡三面環山,石子路兩旁的木屋和白色樓房裏,住了三四十個人,十幾個家庭。

他們並不是遊客,而是一群老師和抑鬱的孩子及家人。天氣好時,他們在戶外的長桌上就餐,在搖晃的鐵皮椅子上看書,在草地上聽溪流聲、曬太陽。

然而,就在一年多前,這裡並不平靜。

比如那位總是戴著套袖幹活兒的爸爸,來自河北石家莊,是一名公交車司機,工作時,他最害怕接到家人電話——那意味著孩子又出事了。女兒初二時確診抑鬱症,之後3年住院10多次。

還有那個總是在廚房裏忙活的媽媽。她叫孫霞,從上海來時,孩子已經在家躺了3年,他只在父母睡著後才偷偷到客廳裏吃東西。她睡覺時想到這件事就猛地坐起來,幾年時間頭髮白了大片。

福建媽媽王春訪談時常常露出笑容。但一年前兒子確診被迫害妄想症時,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納”,最絕望時想過一走了之,“我跟孩子一起走”。

聽説杭州有家書院治愈了幾十個抑鬱症患者,有家長坐著高鐵,開著車,往大山裏趕來。“越往後開,人越少,山越陡。”有人充滿懷疑。

王春也抱有懷疑,但那時她“就像在大海裏,快沉了,只要有一塊木板就會緊緊抓住”。

和很多家長一樣,王春迫切希望找到治愈孩子的密碼。然而,書院的院長金向群告訴她,“只有父母改變了,孩子才能徹底好起來”。她感到疑惑:“我改變什麼,我活得好好的,孩子生病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一心一意為孩子好,我有什麼錯?”一位家長説。還有一位年入100萬的高管母親説:“我一生如此輝煌,我沒錯啊。”

對此,58歲的金向群已經習以為常。這些年,他干預過幾十個中度、重度抑鬱症孩子的家庭,很少有父母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有問題,但多年的干預經驗令他堅信,“孩子出了問題,家庭一定存在問題”。

他是誤打誤撞走上這條路的。原本,金向群給企業家講“心性教育”。2016年,陸續有企業家找到他,説孩子學習不下去,請他幫忙。他由此開始關注青少年抑鬱的問題。

金向群説,那個時候很多孩子只是輕度抑鬱,“讓孩子放鬆下來,讀懂孩子,改變孩子當下的認知,生活就能回到正軌”。

但近幾年,書院接收的孩子抑鬱問題越來越嚴重,有的從小學就出現情緒問題。“唯學業”、控制、爭吵、溺愛是很多家庭的通病,“孩子和父母面對面,卻走不進對方的心”。

“孩子是父母的投影”,金向群意識到,想要真正改變一個孩子,必須改變家庭這個“水環境”,“家庭就像魚缸,大魚的狀態會影響水環境,水環境會影響到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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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閱了幾十份抑鬱孩子的“家庭檔案”後,金向群發現,來書院的父母集中在50歲左右,靠高考改變命運,“他們就把這份所謂成功的經驗用到孩子身上,抓孩子學業”。

一位媽媽直言,優秀就是“考上一個好大學,有一份好工作”。還有一位媽媽説,自己上過大學,在親戚朋友中“過得比較好”,她一心培養孩子讀書,“你已經坐電梯上去了,孩子不坐電梯還非得扛個重物走上去,家長肯定捨不得”。

上海媽媽孫霞也是靠讀書走入大城市的。20世紀90年代,她坐著飛機全國各地跑,父親“很自豪地跟村裏講這件事”。為了照顧孩子,她換了一份輕鬆的工作,不在外面過夜,不打牌,不刷劇,同事喊她逛街也不去,“覺得愧對兒子和丈夫”。

孩子上幼兒園後,她陸續給孩子報了圍棋、游泳、小號、奧數的輔導班。

“太實用主義了。”孫霞的兒子吳宙説,那時他學這些並不快樂。上初中後,吳宙的輔導課增加到8門。到了初三,吳宙經常晚起、遲到。孫霞拽著他起床,“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學”。

那時,學校也經常開家長會,周測,公佈排名,強調“差一分就差一操場”。孫霞説,學校最後一次開中考動員大會時,吳宙連准考證也不想去拿了。

到了高二,吳宙確診抑鬱,厭學。孫霞讓朋友、老師勸孩子上學。吳宙去了一次“覺得難受”,鎖在房間裏不出來。

有一次,兒子連續幾天沒有出屋,敲門也不應,孫霞從家中6樓的客廳陽臺上邁出去,踩著一個空調架,爬到孩子房間的陽臺上去看他。那次之後,吳宙再也沒鎖過門,但心門依然緊閉。

早在2021年9月,孫霞就到過一次書院。當時,吳宙休學一年,金向群告訴她要放下孩子的學業,她聽不進去,“現在這個社會,高中都沒畢業怎麼行?”

她把目光轉向各種“複學營”,看到孩子出來吃飯、早起,就肯定孩子,給孩子寫信,但孩子越來越煩,把信扔到了垃圾桶。她又學著“傾聽、接納孩子”,説“媽媽知道你不容易,對你沒什麼要求”。

但實際上,她迫切希望孩子好轉、複學。有一年時間,她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記錄兒子幾點睡覺、起床,一旦兒子有好轉跡象,就問:“是不是要出去散步?要不要請家教?”

“語氣很焦急。”吳宙回憶,那時家裏的環境令他倍感壓抑,“感覺他們始終對自己有期待,不能理解自己”。

孫霞發現,以前兒子還去客廳吃飯,後來越來越不願出房門,“(生命的)小火苗快熄滅了”。

她變得小心翼翼,不敢再讓孩子複學,寬慰孩子:“父母有吃的,也總會有一口你的。”這讓吳宙覺得“父母好像更放棄他了”。

2022年9月,吳宙再次複學失敗,孫霞和孩子都陷入絕望。

這種挫敗感折磨著很多書院的父母。一位媽媽説,兒子因抑鬱從名牌大學休學後,家長群裏每天滾動著讓孩子相親、買房、去國外上大學的消息,她更加焦慮。“本來我的孩子跟他們是一樣的,突然間我們的生命都快淹沒了”。

“現在整個社會都覺得沒有學業就沒有未來,這是社會集體無意識的一個特點。”金向群見過很多孩子,只要學習,“其他什麼都不用做”。有的孩子20歲了一碗麵條也沒下過,鞋也不會刷,“不做事,只用腦,容易懸在空中不接地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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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溺愛,控制、評判更是充斥在很多家庭中。一個孩子給家裏的狗糧加水,怎麼加父親都不滿意。一對父母讓孩子選吃的,孩子選了漢堡,父母又責怪孩子,“還不如不吃”。

“類似的事情無時無刻不在發生。”書院的家長表示,有的家長規定孩子一進門就換衣服。有的父母不允許孩子不優秀,“一表揚孩子就飄了”。

吳宙就生活在這種控制和否定中,“父母很少誇我,一直拿我和別人比”。

吳宙從小敏感、細膩,“會無緣無故擔憂一些事情”。他覺得爸爸不喜歡他的性格,“希望我成為一個男子漢”。上高中後,他想全選理科,爸爸讓他選一門文科,“高考風險小”。

休學期間,他喜歡研究網路、航空航太,父母覺得他“浪費時間”。“他們從來沒想過我在想什麼,只希望我照著他們規劃好的人生軌跡走,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在金向群看來,“唯學業”的家庭更容易導致控制,“想要考好成績,父母要控制,而被控制的孩子是沒有能量的”

王春的兒子蘇羽確診被迫害妄想症後,時刻感到恐懼,吃飯害怕兩個菜有化學反應,雨水滴到手上擔心有毒。到書院一年後,這種被迫害妄想症狀消失,他能夠正常生活、交流。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坐在書院一張長椅上,向記者緩緩回憶自己的童年。

“小學四年級以前還是挺快樂的。”他説,自從五年級媽媽開始管他,週末便被補習班填滿了,日常生活也變得“軍事化”。

有一次,他“學習拖拉”,媽媽讓他拿著塑膠袋到外面撿瓶子去賣,兩餐沒有給他飯吃。一次他沒有訂正錯題,媽媽在校門口揍他,他感覺“自尊心受辱”。有次他期末考試“只考了八十幾分”,媽媽“大發脾氣”,他狠狠扇自己的臉。

也是從那時開始,他感到不適,“每天早上各種喊痛”。

然而,王春沒有察覺到兒子的身心變化,沉浸在兒子要小升初的焦慮中。她讓孩子早起運動、學習,“我自己能做到,為什麼你不能做到?”

王春説,她知道孩子被打心裏不舒服,但“沒想到那麼嚴重”。小時候,哥哥也常被打,“但他還是很孝順”。

除了控制,蘇羽一直活在父母的爭吵中。爸爸“説話很衝,不茍言笑”。媽媽讓他上補習班,爸爸覺得沒必要。生病後,媽媽讓他去醫院,爸爸堅持讓他看中醫。就連喝牛奶兩人看法也不一致,爸爸認為牛奶涼,不適宜小孩喝。

“他們給出的指令經常是相反的。”蘇羽説,他不知道應該聽誰的,“內在變得紊亂”。

他上初二後,爸爸失業,父母經常爭吵、冷戰,“家裏就像冰窖一樣”。在學校,他也沒有朋友,因為頭皮感染、頭皮屑亂飛,他被同學嘲笑。

“沒有一個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蘇羽説,那段時間也是他抑鬱最嚴重的時候,他開始出現幻聽幻覺,待在屋裏吃垃圾食品,看小説。

“重度抑鬱的孩子生命能量都消耗光了,父母的任何期待和壓力他們都承受不起。”金向群説,“他們看不到希望,與父母、他人、天地斷了連結,就像一個人在大海上漂著,無依無靠,隨時會沉下去。”

4

在金向群看來,想要打開一個重度抑鬱孩子,需要重建他與周圍世界的連結,最重要的是重建與父母的連結,“改善家庭的‘水環境’,讓孩子感受到安全感”。

“只有父母松下來,孩子才能變。”有時候,老師們要採用一些方法,讓父母們意識到松下來的重要性。

孫霞2022年10月到書院學習時,總擔心還留在家裏的孩子。老師們讓她不要給孩子發短信、管孩子吃外賣。後來,她回到家總忍不住看孩子,老師讓她每次想看孩子時,就給陽臺上的花澆水。結果,由於澆水太頻繁,花一星期後就枯萎了。

“老是這樣去關心他,孩子會受不了的。”從那之後,孫霞去公園、逛街、看電影,“回到自身上來”。兒子的心也漸漸打開,先是到客廳活動,接著和他們吃飯,再後來願意出門了。

然而,兒子一齣門,她又想讓孩子複學。老師讓她去醫院門口看精神病人的狀態。她被觸動,“孩子能活著就很好了”。

為了改善家庭的“水環境”,書院的老師也會調節夫妻關係。孫霞夫妻倆常因為鞋、碗的擺放問題生氣。老師開線上家庭會議,説丈夫是“控制思維”,“自己去擺,不要求別人”。孫霞總嫌丈夫做事慢,被指出這是一種“評判思維”,她讓丈夫去買菜、做飯。

“要求同存異。”孫霞説,金向群經常告訴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把認知尺子,“不要用你的尺子去要求別人”。

後來,在老師的指導下,爸爸給孩子寫了一封信,説可以不上學,“有好幾條路”,並向他透露,可以到書院學習一段時間。

孫霞記得,第二天孩子就出來了。當時,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和孩子吃過飯,聽到兒子屋裏有動靜,兩人都豎著耳朵沒説話,孩子坐下後,丈夫扒拉了兩口飯,躲到一旁哭,“看到希望後喜極而泣”。

知道吳宙喜歡研究網路,老師們以書院需要重新裝網路為由,引導他去書院。2023年4月,吳宙跟父母來到書院,直到現在也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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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很多孩子剛到書院時仍然抗拒。北京媽媽劉盈盈回憶,兒子來書院那天,車開到半道,他“明顯不耐煩”。進了書院,他留意門是否上鎖,“一看不對,馬上跑”。剛放好行李,他就買了後天的返程票。

劉盈盈記得,晚上吃飯時,金向群特意把兒子安排在一個同齡人旁邊,“讓他沒有壓力”。中途,兒子就金向群的口音打岔,大家也沒有發表看法,“該幹什麼幹什麼”。

吃完飯後,幾個年輕人帶他去喝茶,他看到一張茶桌,躺了上去,蹺著二郎腿。老師也不惱怒,在他腦袋旁沏茶,告訴他曾有家長躺在這張桌子上體驗“死亡葬禮”,並給他看當時的錄影。

知道他對公益感興趣,老師們還帶他看以往舉辦公益活動的場所、資料,並提出暑假要舉辦夏令營,他可以擔任志願者老師。

劉盈盈注意到,兒子當晚就“有點不想走了”。因為他要回北京參加活動,老師還是送他去火車站,並約定活動結束後再回來。“這一天他接收的資訊量很大,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十幾天后,他主動回來了。

“只有孩子感受到安全感,才會願意留下來。”金向群説,這需要書院的每個人都能平等對待他們,“幫助他們成長”。

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一位老師説,曾經有一個孩子罵她,她又生氣又委屈,“我都這麼努力了,起碼稍微配合一下”。但很快,她覺察到自己“有所求”,“要不斷把‘我’剝離掉,但凡心不純,對方就能感受到”。

陪伴第二個孩子時,她更加耐心。那個孩子剛去時用手吃飯,無法自主入睡,幾米的路要走1個小時。幾個老師輪流陪著他走。男孩站在原地發呆,老師就站在旁邊,陪他發呆、看葉子、摸小狗。孩子走路的速度逐漸加快,跟金向群走時最快,“因為金老師沒有一絲情緒”。這位老師説。

在書院,不管是小孩、老人,富有的普通的,有病的沒病的,大家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蘇羽剛到書院時總覺得案板上有黴菌,看到其他人吃飯都沒事,他也漸漸放鬆下來。

蘇羽説,確診被迫害妄想症後,他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每天做康復訓練,“把頭固定一個姿勢,放到一個儀器下,很痛苦”。但他覺得書院的老師“尊重個人意願”。有一次,他想獨自去杭州玩半個月,老師們同意了,但建議他玩5天。“他們談話態度平和,意見也相對合理。”他接受了。

一位老師記得,吳宙剛到書院時躺在房間不出門。老師去喊他,貼耳邊叫他、拍他的背,他紋絲不動。第二次叫他,依舊毫無反應。後來,父母去叫他,他把父母罵出來。老師説:“我們內心沒有情緒,因為該給到的已經給到了,再去喊就是討好了。”

不過,老師給他送了飯。“關鍵不在於送不送飯,在於要看到孩子想要突破自己、但還沒體現在行動上的心。”

吳宙説,自己剛到書院時有些排斥,後面慢慢感覺到“他們不帶功利性地陪伴”,開始敞開一點心扉,“偶爾跟他們講兩句話”。有時候,他控制不住情緒,罵老師,他們“還是全然接納”,“你在他們身邊感覺到放鬆,心松下來慢慢就有能量了”。

6

在書院,老師會一邊讓家長通過他人、孩子“照見自己”,一邊幫助孩子建立與他人、自然的連結。

在石家莊做公交車司機的那位爸爸經常評判別人,受他影響,孩子對很多事情也看不慣。老師們讓其他家長指出他有情緒的語言、行為,幫他分析。一次開車路上,他看到一輛貨車停在馬路邊,下意識評判,“哪有把車停路邊的,真是不自覺”。劉盈盈注意到,孩子皺了一下眉,開家庭會議時向他指出這個細節。

“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扒。”這位爸爸説,他起初嘴硬不承認,其他家長指出後,他“心裏感覺到痛”,但還是不敢寫下來,“怕寫了別人不高興”。

後來,他和孩子住,又開始嘮叨當天的事,孩子的情緒也來了,半夜去敲老師房間的門,要和老師住,哭訴“爸爸又有各種情緒”。“孩子一跟我住就出問題。”這個爸爸被觸動,開始認真記錄情緒,有情緒時“能不説話就不説話”,孩子的情緒也好了。

“只有讀懂自己,才能讀懂孩子。”金向群經常告訴父母,想要破解孩子的情緒機制,先要看到自己的情緒,“父母的成長是對孩子最大的愛”。

王春到書院後總盯著孩子。老師讓她和孩子分開住,“你就成長你自己”。

通過“讀”自己,王春對孩子有了更多的共情。有一次,她正給孩子發短信,丈夫在旁邊告訴她“不能這樣子,不能那樣子”。她感覺“後腦勺長了兩隻眼睛”,打字時手抖,“有很強烈的逼迫感”。

她突然理解了孩子寫作業時被盯著的感受,意識到孩子不是一個木頭,而是一個生命,“我只表達我的需求,沒有去感知孩子的生命”。

後來,王春發現,自己一直“唯學業”,是因為沒有安全感。王春説,父親“很看重錢”,常對她説,讀個大學,把我一棟房子都讀沒了。每次跟父親要生活費時,她都讓弟弟找爸爸要。

有一次,她身上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不好意思跟同學借,在操場上轉了一圈又一圈,那種無助的感覺她至今記得。她在大學堅持早起、運動、洗冷水澡,一刻也不敢鬆懈。

結婚後,她希望丈夫能給自己安全感,但丈夫很“佛係”。她又把這種不安傳遞給孩子,常對孩子説:“不要以為生存那麼容易。”

“我很害怕沒錢,擔心以後生病、養老。”在書院,王春發現有的家庭很有錢,但還是“有這麼多不順”。過年時,弟媳到書院看她,“沒錢沒房”,但她發現弟媳“性情很好”,家庭和睦。

“錢很重要,但人更重要。”王春時常提醒自己“要成長”。隨著心態變得平和,她發現夫妻關係在向好,孩子的恐懼也在減少,孩子拿筷子的速度加快,神情也沒那麼惶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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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霞也在成長。看到孩子到書院後經常躺著,她又著急了,每次去做飯,眼神都是擔心,孩子又退回去了。老師們讓她觀察孩子的表現。

孫霞發現,自己不進食堂,孩子會坐著吃飯,但一進去,孩子看到她就回房間,“我的擔心會帶給孩子壓力”。

書院的老師經常舉辦體驗類活動,讓爸爸們在母親節時綁上帶水的氣球,體會妻子懷孕的不易。讓孩子們去鎮上要一頓飯,感受生活的樂趣。讓媽媽們躺在床上,體驗一場“葬禮”。

孫霞對那場“葬禮”印象深刻。當時,她穿著一身白衣躺著,家長們挨個給她念悼詞。

“像真的死過一次。”她坦言,以前抓孩子學業也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躺在床上時,她發現人死了,什麼都帶不走。“只要孩子能健康、幸福,就好了。”

看到媽媽的成長,吳宙的心也在一點點敞開,先是等其他人都走了,再去廚房,之後抱著電腦去餐桌,再後來拿著手機吃飯。

起初,吳宙吃完飯就把碗放到桌子上,劉盈盈看到也不生氣,“不經意間”提醒他,把碗拿到廚房裏。過了幾天,吳宙把碗放到水槽旁,對劉盈盈説謝謝。劉盈盈又抓住機會引導:“你幫我洗吧。”到書院一兩個月後,吳宙開始主動洗碗。

“要耐心引導他,又要放下期待和控制。”吃飯時,看到吳宙夾了好幾個雞腿,劉盈盈和老師也沒有評判他“自私”,只是以輕鬆的語氣説:“哎呀,你把雞腿都夾走了,我們沒得吃了。”吳宙趕緊把雞腿夾到他們碗裏。後來,吳宙跟劉盈盈學會了做第一頓飯,還和其他孩子合作,給書院幾十個人做飯、洗碗。

剛到書院時,他“幾天不跟人説一句話”,後來主動和人打招呼、聊天。有一次,他兩天沒看到劉盈盈,向她表達想念:“你去哪了?好久沒見到你了!”

在這裡,大自然也是打開心門的鑰匙。平日,大家會結伴去山上散步,一路上經過農田、水塘、大片的綠樹,有人沿路採摘幾枝粉色的櫻花,插到廚房、臥室的玻璃瓶裏。

一個重度抑鬱患者剛到時經常“斷片”,金向群帶她去橋上看魚,到菜園拔草,在鍋灶上燒火,“調動全身的感官與自然連結”。之後,她“斷片”的次數越來越少。

一個女孩喜歡和大家在石子路上打羽毛球,她説自己家周邊都是大馬路,冬天霧濛濛的,屋裏不開燈很壓抑,但這裡經常能看到陽光。

平時,金向群會不定期組織大家砍柴、鋤地、種菜,“回歸生活”。“我以前太飄,頭腦活躍。”一個90後女孩覺得,舉起鋤頭鋤地時,就像練搏擊,有一種力量感和發泄感,“回歸到了身體真實的感受”。

她把這種感受寫成了一首詩。“骨頭像生了銹,關節僵硬,一活動就發出年久失修的聲音,像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撿拾、拼湊、復蘇、關愛。在天地之間,去散步吧!願我有個好身體,願我有個好天氣。”

她在自然中體會忘我的快樂。“山上的野花簇擁著,從潮濕的溪流中傾瀉下來,美得使人發癢,看久了會讓人忘記自己是誰。”

8

隨著孩子的連結增多,老師也會幫助每個孩子覺察情緒、重塑認知、在做事中找回價值感。

一個女孩剛到書院時總想自殘,老師幫她一次次分析觸發情緒的事件。有一次,她在網上發視頻,被一個病友説胖。她想回罵、拉黑對方,又想給對方解釋為什麼這麼做。老師幫助她分析每一個念頭:想罵她是因為情緒需要發泄,拉黑是害怕再被傷害,想解釋是不想對方受到傷害。

“反擊不僅不會讓對方理解,還會讓對方拿‘刀子’扎自己。”老師讓女孩發狀態好的視頻,淡化“小我”,“從你罵了我我不舒服的‘利己思維’,到我也可以幫到你的‘利他思維’,情緒就化解了一大半”。

還有一次,女孩去鎮上賣蛋糕,由於蛋糕沒做好,銷量慘澹。注意到她的沮喪,家長們都説出錢要買,但她並不開心,“只是在安慰我”。她因控制不住情緒自殘。

老師又引導她:“接受不了自己做不好,要盡分隨緣。不想聽安慰,可以直接表達,自己要學會覺察、化解情緒。”通過一次次覺察,女孩自殘次數越來越少,到現在半年多沒有自殘過。

吳宙第一次覺察到情緒是到書院兩個月之後。當時,大家一起去划船,他感覺要下雨,快速往回劃,剛靠岸天就下起暴雨。他很焦慮,“另一艘船的人還沒回來”。吳宙説,以前一直處在焦慮抑鬱中,“像籠罩在(頭上)的雲撥不開”。那次之後,他越來越有覺察情緒的意識,“慢慢站了起來”。

後來,他主動給書院做網站,受到大家稱讚。他感覺有了用武之地,“心裏像點燃了一束火苗”。之後,他又參與徒步、拍攝書院的紀錄片,斷了藥。

剛斷藥那幾天,他無精打采、沒有食欲。發現“還能正常生活”,他徹底擺脫藥物,像扔掉了“拐杖”。

看到吳宙的“心力漸漸起來”,老師們又開始發掘他的認知“卡點”,“擴大他內心的自由度”。

交流中,老師發現,吳宙做事時不會考慮對方需求,只想花最多的錢,用最好的方案,一旦被否定,“立馬不幹”。老師們一遍遍給他講:“換思維方式去考慮這個問題。”

有時,吳宙還是會“情緒爆發”,但覺察情緒的能力更強了。有一次,他和一個工作人員聊網路的事,對方説不清楚,他忍不住發火。覺察到生氣,他自我提醒:“不能評判別人。”

目睹兒子的變化,孫霞的觀念也在改變,她不再糾結孩子複學的事,“現在網路上學的渠道很多,讓他琢磨自己的興趣”。不過,吳宙坦承對未來有恐懼:“如果我離開這裡,可能沒人要我。”

金向群相信,只要一個孩子有健康的人格、良好的習慣、專業的能力,一定能在社會有立足之地。

只是,重建一個孩子的認知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金向群覺得,更緊迫的,是讓父母、老師及早識別孩子的“心理亞健康”狀態,避免孩子發展到抑鬱症。“孩子自私自我,在學校有人際交往障礙,總説身體不舒服。出現這些信號,大人要及時干預孩子的心理問題。”更重要的是讓教育回歸常識,“教育應該以幸福人生為導向,而不是以學業為導向”。

最近,書院又來了一個男孩,第一天男孩“24小時無法安靜”,走路需要人扶,吃飯需要人喂,不停喊叫。這一次,打開他心門的,是這些曾經失去生活意義、被抑鬱困擾的孩子們。

劉盈盈的兒子陪他吃飯、睡覺,扶他走路,幫他擦汗。蘇羽給他唱歌。吳宙用鏡頭記錄這一切。幾天后,男孩可以端著盤子吃飯了。“你笑啦。”吳宙的語氣裏也透露著喜悅。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孫霞、王春、劉盈盈、蘇羽、吳宙均為化名 中國青年報記者尹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