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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與陶淵明的風度

發佈時間:2023-05-29 13:36:23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解婷婷 | 責任編輯:蘇向東

關於陶淵明與古琴的關係,“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宋書·陶潛傳》,蕭統《陶淵明傳》《南史·陶潛傳》《晉書·陶潛傳》記載基本一致)的舊説,廣為人知。後人或以為這是陶淵明名士風度的表現,包含著“大音希聲”的哲學思想。蘇軾在《淵明無弦琴》中提出異議:“舊説淵明不知音,蓄無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此妄也。淵明自雲‘和以七弦’,豈得不知音?當是有琴而弦弊壞,不復更張,但撫弄以寄意,如此為得其真。”元代李冶也認為:“何勞弦上聲者,謂當時弦索偶不具,因之以為得趣,今觀其平生詩文可概見矣。”(《敬齋古今黈》卷七)莫礪鋒先生《陶淵明的無弦琴》一文支援蘇軾的觀點,認為陶詩中既然多寫到琴,據陶詩真淳的特點,陶淵明一定是愛好彈琴的。事實上,陶淵明不僅會彈琴,更將古琴置於與書、酒同樣重要的地位,這正是魏晉以來名士風度的一種表現。

現存陶集中涉及古琴的詩文有十一首(篇),如“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和郭主簿二首》其二)“少學琴書,偶愛閒靜”(《與子儼等疏》),表明陶淵明少年時即與古琴結緣。此後不論是遭遇母喪(《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還是辭彭澤令後(《答龐參軍》“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咏,爰得我娛”),在不同階段的生活中,古琴一直陪伴于陶淵明左右。直到臨終前夕,他還在《自祭文》中回顧自己“欣以素牘,和以七弦”的田園生活。顏延之《陶徵士誄》寫淵明于“晨煙暮靄,春煦秋陰”中“陳書綴卷,置酒弦琴”,可謂實錄。

余英時在《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中説:“東漢中葉以降士大夫多博學能文雅擅術藝之輩”,至魏晉,術藝更成為名士風度的重要標誌之一。就古琴而言,儘管音樂一直是世家所重視的教養,漢代也有如司馬相如等擅琴之士見於文獻記載,但在一般情況下,擁有高超琴技的大多是樂工琴師。除文獻記錄外,漢代出土的如《東漢撫琴俑》《雜技舞樂畫像磚》等文物也可為之佐證。到了魏晉時期,士人逐漸成為超越琴師的重要演奏群體。《世説新語》記載了一些名士故事,如嵇康臨刑索琴奏《廣陵散》(《雅量》);謝安見戴安道“謝本輕戴,見,但與論琴書。戴既無吝色,而談琴書愈妙。謝悠然知其量”(《雅量》);王子敬素好琴,得知其死訊後王子猷“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傷逝》),等等。六朝畫像磚《竹林七賢與榮啟期》中三位高士手持樂器,榮啟期、嵇康彈琴,阮鹹奏阮,也是這一轉變的明證。

王謝族中人大多會彈琴,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説:“洎自梁初,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可見學習古琴確已成為兩晉南朝世家子弟的必修功課。陶淵明自稱“少學琴書”,恰可與《晉書·左思傳》中記載左思“少學鍾、胡書及鼓琴”對看,是時代風氣使然。其詩文中往往又有“琴”“書”意象連綴出現的句子,也可與此時有關名士的一些文獻記載互參,只不過“書”在文獻中有時指書法,而在陶淵明詩文中往往又指書籍。

陶淵明是名士,更是隱士,而魏晉已降古琴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遁世之士的“標配”。古琴在漢代被儒士尊為“八音之首”,並被賦予重要的道德教化功用,如揚雄《琴清英》:“昔者,神農造琴以定神……舜彈五弦之琴而天下治,堯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也。”此後桓譚《新論》、班固《白虎通義》、應劭《風俗通義》等都根據陰陽五行、天人感應的思想,將古琴闡釋成約束道德、建構政治秩序的重要工具。魏晉之時,竹林士人以玄學代名教,古琴也一併“越”漢儒樂教,成為個人親山水、遠政教,“導養神氣,宣和情志”(嵇康《琴賦》)的重要樂器,“曠遠”“淵靜”“放達”“至精”“體清心遠”(嵇康《琴賦》)成為古琴與琴人共同擁有的美德。最能體現這類美德的人群當然是隱士,這一時期琴史上最傑出的琴家嵇康、戴逵父子、宗炳恰恰都是隱士。《續晉陽秋》載:“逵不樂當世,以琴書自娛,隱會稽剡山”,顒兄弟子繼父業(《宋書·戴顒傳》),宗炳“好山水,愛遠遊”(《宋書·宗少文傳》)。宋太祖曾幾次召顒、炳二人為官,皆不就。《宗少文傳》又載:“炳外弟師覺授亦有素業,以琴書自娛。臨川王義慶辟為祭酒,主簿,並不就。”戴顒、宗炳及炳外弟是與陶淵明同時代的人,宗炳還曾參加廬山慧遠的白蓮社,與陶淵明相距不遠。雖然史集不見二人交往記載,但其風度卻是共通的。不僅如此,陶淵明在《祭從弟敬遠》中也寫到他的這位從弟過著“晨採上藥,夕閒素琴”的隱逸生活。

陶淵明對古琴的愛好彰顯著他的隱士風度,既與其時名士一脈相承,又有著獨特的超越性。在詩文中他以古琴抒發寄身事外之懷,也借歌咏琴士表達耿介守節之志。後者如《咏貧士七首》其三:“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擬古九首》其五“東方有一士”等。這兩首詩都寫于元嘉年間,通常被認為是陶淵明于易代之際的自咏(參見龔斌《陶淵明集校箋》),特別是後一首詩,擬左思等人《招隱》詩,中間細述了隱士為“我”彈琴的情境:“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李善注引蔡邕《琴操》曰:“商陵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兄欲為改娶,牧子援琴鼓之,嘆別鶴以舒其憤懣,故曰《別鶴操》。”《孤鸞》琴旨雖不見於文獻,但亦應與《別鶴》相似。詩人顯然是借書寫男女之情的琴曲宛訴易代之憂憤,明其不移之志節。蘇軾《東坡題跋》卷二:“此東方一士,正淵明也”,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自擬其平生固窮守節之志”,都是確論。

陶淵明對古琴的態度及其書寫似乎深受嵇康感召,“榮啟期”和《別鶴》都曾在嵇康《琴賦》裏出現,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十一“離鹍鳴清池”更直接化用《琴賦》“嚶若離鹍鳴清池”之句。嵇康曾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自述:“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説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他的這一未能實現的志願終於在百年後的陶淵明這裡得到了實現。《歸去來兮辭》:“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雜詩十二》其四:“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答龐參軍》:“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咏,爰得我娛。朝為灌園,夕偃蓬廬。我求良友,實覯懷人。我有旨酒,與汝樂之”……這些句子似乎都在與《絕交書》遙相呼應。嵇康于魏晉之交持“自然論”以示對司馬氏的反抗,陶淵明則于歸隱後順利度過晉宋的王朝改易,保全性命于亂世。

除此之外,陶淵明更有一種獨屬於他的風度,這就是他能將古琴與躬耕和諧融貫于田園生活中。“孔耽道德,樊須是鄙。董樂琴書,田園不履。”(《勸農》)在世人眼中古琴超曠,躬耕形勞;古琴高雅,躬耕粗鄙。無論是耽名教的儒士,還是任自然的名士,都認為二者不能相容,所以陶淵明以前古琴與躬耕絕不出現在同一詩文中。陶淵明則不然,“載彈載咏,爰得我娛。朝為灌園,夕偃蓬廬”(《答龐參軍》)“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歸去來兮辭》)“載耘載耔,迺育迺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自祭文》)都是既樂琴書,又履田園,真正踐行著《莊子·齊物論》所説的“道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寓諸雍”。這正是陶淵明的魅力所在,也表明他是真正的達者。

(作者:解婷婷,係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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