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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雅集”:不夠美好,也足夠美好

發佈時間:2023-03-21 14:14:57 | 來源:中國青年報 | 作者:閆敏歆 | 責任編輯:蘇向東

遇到興味相通的人,一起做相通興味的事

人們“集”在一起的情景有很多,老百姓的休閒遊玩、聚餐娛樂是“集”,老輩人平時和過年趕的也是“集”,只是,那些都稱不上“雅集”。那麼,要“雅”到什麼程度的“集”才算呢?

雅集又稱雅會,泛指文人雅士吟咏詩文、議論學問的集會。這些集會有的在園林廟堂,有的在山野村舍;有的錦衣玉食、絲竹盈耳,有的傍水依山、疏筍清膾。前者或規劃嚴謹或相對隱秘,需要邀請函或者“VIP”;後者或遇農人樵客,或耽陌上桃花,走走停停,程式隨意許多。

但無論哪種,圍繞在文人周邊的衍生之物以及營造風雅的種種物什,如古琴、香爐、花器、茶盞等陳設,似乎在每一場記錄在冊的著名雅集裏都必不可少。此外,集會地點的空氣裏最好還要瀰漫著些花草香、竹子香、香爐香。到場的文雅人或端著酒,或品著茶;或撥著阮、或調著琴;或題著壁、或賞著石;或問著典、或説著經;或作著畫、或寫著詩。

再有,為了營造雅之氛圍,文人雅士還會穿上相應的服冠:北宋的趙佶會在調琴時打扮成雅衣素士;米芾也會穿上唐衣樣式在西園雅集中挽袖題詩;清代的八大山人會給自己裹件明代的朱袍遊山玩水;乾隆還會效倣名士的穿著讓畫師給自己畫很多像。

發展到當下,我們也會把一場中小型書畫詩酒茶展覽稱之為雅集。不過,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雅集之所以“雅”,其核心都是“當事人”的風神氣韻。

我們為什麼愛雅集

相比“蓄謀已久”,中國式審美更推崇妙手偶得或者不期而遇。也因此在文藝創作中尤其注重“信手拈來,都成妙諦”的境界。休閒狀態下的人往往隨心散懷,甚至得意忘形。雅集或可視為藝術創作的催化劑。甚至雅集之後,因興味未了所追述的佳作,也有不少得以流傳。比如,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集序》,其實是一次無意之舉;而王勃寫下《滕王閣序》,也是在一次雅集中的恣情揮就。

雅集有時用來做局。這些局目的不同:有些是集文成冊、品鑒雅賞,有些卻是“醉翁之意”。比如,魏晉有個何平叔,面白貌美,曹丕不信他本來就很美,使了個法子,在大夏天請他吃熱湯餅,想看他出汗擦臉後是真白還是敷了粉。

雅集也是抱團取暖的慰藉方式。白居易的九老會有點類似意思。白居易與禪學淵源很深,早在九江廬山時,他就和出家人走得很近,僧人如滿是白居易的衣缽傳人。晚年得了風痹之疾的白居易,與洛陽香山寺的關係更是緊密。在九老會中,白居易和這幫比自己還大的老者談天作詩。他還施捨家財,開鑿龍門八節灘,與大家一起做些志趣相投的事。

雅集還可能是一場人生悟道的哲思儀式。西元1360年中秋節,昆山人顧瑛叫來朋友,在他提前為自己建造好的墓地,舉辦了一場驚世駭俗的雅集。雅集當天有一項重點環節——顧瑛站在墓前,向大家做了一次公開講話。講話的核心意思是:人生難免一死,與其等自己死後故舊哭祭于墳前,不如生前與友人痛飲賦詩於此。在這場雅集中,至少顧瑛參透了生死。

雅集的“天花板”是場模倣秀

參加雅集就是去吃吃喝喝、觀舞聽曲嗎?當然不是。

從鄴下雅集裏的建安七子開始,雅集就有個保留性項目——吟詩作賦出文章。曹丕所謂“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正是如此。這也就難煞了一些不善文辭的集會者。其中,參加金谷遊宴的賈謐,文才就很稀鬆,無奈之下他只好找人代寫。即使是文采出眾者,能隨手拈來的畢竟是少數。像賈島那類“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主兒,不免要冥思苦想許久。

提到雅集界的天花板,大夥兒可能會想到蘭亭雅集。其實,蘭亭雅集是王羲之對石崇金谷遊宴的一次相似度很高的模倣。

西元296年,西晉巨富石崇在自己的豪華別墅洛陽金谷園中,邀集當朝的達官政要、名人雅士30人宴飲。宴會後出了一本《金谷詩》集,大家推薦主人石崇為詩集作序,即《金谷詩序》。

這次雅集轟動一時,金谷遊宴後的第58個年頭,王羲之舉辦了他的蘭亭雅集——雖不及金谷遊宴豪華,但其程式設置幾乎一樣。在雅集辦完後,得知人們把《蘭亭集序》和《金谷詩序》並列,認為自己和石崇可以相當的時候,王羲之的內心很是高興。這段故事收錄在《世説新語·企羨》裏。

雖然是一場“模倣秀”,但王羲之的蘭亭雅集之所以後浪勝前浪,與王羲之的文采、書法及思想高度有關。後人認為,在這場雅集中,王羲之表達了自己咏嘆暮春、樂天知命的哲思之美。而事實上,歷史上的永和九年,是王羲之內心十分悲楚的一年。以王羲之為代表的魏晉南朝士族所創造出來的藝術,正視並傳達作為一個“人”本身,或喜、或悲、或傷、或離的情緒之美——古今人心中那篇優雅的《蘭亭集序》,恰恰是這份真誠散發出來的余韻。

雅集的快樂還得是遇到了對的人

雅集或流傳于詩文,或衍生出繪畫。王羲之的文雅之宴被後世多次以繪畫的形式呈現出來。繼蘭亭雅集之後,李白的桃李園、白居易的九老會、蘇軾的西園雅集等,也常被作為繪畫主題。此外,竹林七賢、杜甫的飲中八仙等著名的文人群體也經常被繪成畫作。

但其實,這些百代過客的煙景之約,多數都在繪畫中被加入美化濾鏡。如五代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畫面本身並不能直觀呈現暗藏在其中的愛恨情仇及隱隱殺機;西園雅集等本身也非李公麟畫的那樣。有時候,繪畫中加入了許多藝術演繹,後人仰慕竹林七子,畫家便給這7個人排排坐,畫在一個場景裏。而其實,他們從未聚到一起過。

很多雅集“無所謂門戶之章程,而以道義相契結”,更像個無組織的組織。玉山雅集就是如此。除道義之外,相同的興趣也很重要,嚴羽説盛唐詩人唯在興趣。不僅如此,興趣還得遇對了人。這些在同赴雅集的人身上也可通用——因為遇對了人,竹林七賢互相欣賞;嵇康與呂安惺惺相惜;王羲之見到謝安無話不談;謝靈運遇到謝惠連,佳句連連……

相反,若沒有興味或志趣不投,在主辦方眼中余味無窮的雅集,有的人就只想溜。白居易有一首名為《和韋庶子遠坊赴宴未夜先歸之作兼呈裴員外》的記事詩,其中“……無妨按轡行乘月,何必逃杯走似雲……到時常晚歸時早,笑樂三分校一分”等句,就將他遲到早退、半中間逃跑的情形刻畫得惟妙惟肖。

《世説新語·言語》中記載了王羲之與謝安的一段對話,大意是,謝安對王羲之説,中年以來,很容易感到哀傷,跟親友別離後,經常數日都難受。王羲之説,年紀大了以後自然就會這樣,只能依靠音樂陶冶性情消愁解悶。可還擔心被兒輩發覺,影響愉悅的心情。

這個場景、這種感覺,很像現在的小區活動場所,中老年人坐在一起敞開心扉談情感、又怕年輕人聽到羞煞自己——但這是他們之間可以相視一笑、心照不宣的秘密。

太陽下沒有新鮮事,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在短短的百年人世,遇到興味相通的人,一起做相通興味的事。

(作者係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博士生、中國國家畫院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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