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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顧炎武看明清儒學思想變革

發佈時間:2023-02-15 11:38:13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宋 瞳 | 責任編輯:蘇向東

在中國古代思想史發展歷程中,儒學可謂貫穿始終,連綿不絕。自漢武帝獨尊儒術,就成為歷代王朝尊奉的官方學説,發展至宋代,由漢代注重解釋字詞語意的章句之學,轉化為具有哲學思辨色彩,注重闡發文字背後義理的“理學”,歷宋元明三代五百年不衰。但明清易代不到數十年間,學風突變,出現了“對理學,特別是對其代表人物朱熹的激烈批評和徹底清算”(黃愛平《毛奇齡與明末清初的學術》)。在以往的研究中,學界多將此作為政治變化所引發的學風遞變,但此前歷經宋元、元明兩度易代,理學不衰反盛,可見社會動蕩絕非明清思想轉型的本因。

從史實研判,這種轉變自清初就已出現,其中對顧炎武的推崇,可看作標誌現象之一。明清之際,存在多位聲名卓著的理學大儒,身在江南的劉宗周、黃道周,黃河以北的李顒、孫奇逢都可謂聲名素著。相較之下,顧炎武的學術聲望不但未有過之,甚至還頗有不如。且顧炎武終身心向明朝,不與清廷進行任何合作。然而有清一代,顧炎武地位逐步抬升,光緒年間甚至從祀孔廟。因此可説,顧炎武的思想是理解明清儒學巨變的重要切入點。

顧炎武生於明萬曆末年,家中雖為昆山望族,但祖孫三代僅有一人科考上榜。炎武本人更是四度落第,絕意科場(《天下郡國利病書序》),至70歲去世均無功名。據其自述,自幼先習八股文,後通過閱讀家中藏書“學為試古文,以其間纂記故事,年至四十”(《鈔書自序》),明亡後,因參與反清鬥爭與家族財産爭端,數次流亡,甚至遭逢牢獄之災,晚年變賣家産北上游歷,才逐漸著書立説。其傳世巨著《日知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收入子部雜家類,《音學五書》收入經部小學類,後者屬於炎武不多的經學著作代表。

但在清朝國史館所編纂的本朝史中,顧炎武赫然居於清朝諸儒之首,清國史館初開于康熙二十九年,後雍、乾間又兩次續開設,纂輯本朝歷史。清國史並無定本,只有稿本,但晚清曾國藩等人所見本均如此排序,“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褎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曾國藩《聖哲畫像記》)。嘉慶時期,名臣阮元已把顧炎武評價為“國朝第一大儒”,光緒三十四年從祀孔廟,得到古代儒生的最高禮遇。(王汎森《清代儒者的全神堂——〈國史儒林傳〉與道光年間顧祠祭的成立》)

傳統觀點多將顧炎武聲名鵲起歸為兩大要素。首先是康熙時期,顧炎武的外甥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先後高中一狀元二探花,使得全國尤其是北方士人,對遊歷於此的顧炎武也禮敬有加。其次是乾嘉時期學術思想“漢宋之爭”加劇,通過塑造並神化顧炎武的地位,借題發揮抬升考據學地位。但兩種説法都忽略了幾個因素:

第一,顧炎武親自參與抗清鬥爭,其嗣母為明朝命婦,絕食殉國,臨終要求顧炎武不得出仕。炎武對此並不避諱,也以此為由多次堅拒入明史館(《與施愚山》《答次耕書》、《與史館諸君書》)。相比毛奇齡等親身出仕,或黃宗羲等雖未出仕,但積極配合清朝修史者,神化這樣一個人物,有何必要?

第二,清代評價炎武學術,也説“大抵主于斂華就實。凡國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儀象、河漕兵農之屬,莫不窮原究委,考正得失”,于經學層面僅“精韻學,撰音論三卷……又詩本音十卷……易音三卷……唐韻正二十卷,古音表二卷,韻補正一卷。”(《清史稿·儒林傳二》)突出提及的也是史學成就。且顧炎武也並不排斥朱熹與理學,僅針對學習方法,無門戶之見,例如他曾言:“有能由朱子之言,以達夫聖人下學之旨,則此一編者”(《下學指南序》)。想以他抬升漢學地位,實屬牽強。

究其實,顧炎武固然有其學術成就,但遠非空前絕後。而任何思想主張如果不能因應時代需求,即令刻意推動,也很難蔚為風潮成為一代顯學。而顧炎武從寂寂無聞躍升為一代儒宗,並非因其著作等身,而是其學術主張充分適應了清朝建立後的現實局勢。

目前點校出版的《清史列傳·儒林傳》為晚清稿本,與曾國藩所見稍有差異,分為上下兩篇。顧炎武置於下篇首位。綜觀收錄人物,上篇可看作承襲明末理學者,下篇為開創清朝儒學新風者。顧傳篇幅不長,其中所引一信《與友人論學書》見於《亭林文集》卷三,此為康熙初年,炎武給山東學者張爾岐所寫。其中系統闡述了顧炎武的學術主張,可謂顧氏思想總綱。史傳中對此信幾乎全文收錄,不難推知,這就是顧炎武受到推崇的根本原因。此信中的要點,結合顧炎武其他著作可總結為三條:

清晰指出了理學發展的客觀弊病

宋明理學自漢代儒家關注經典中語句言辭本義的“章句之學”,向探討哲理的“義理之學”轉變,深化探討了心、性、情、理、氣等不同概念,推進了儒家思想在本體、認識論等哲學層面的深化,擴大了儒學理論的探討範圍,本身有積極意義。但客觀説,即令概念的提出者本人,對其解釋也存在諸多混亂與矛盾。又因這類概念無法被驗證,且可以脫離文本無限發散,造成了刻意標新立異,空談高論的學風。

對此顧炎武在書信中開宗明義指出:“竊嘆夫百餘年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朱熹、王陽明等大儒,本是對經典文本深入閱讀後,進一步闡發自己的觀念。但“今之君子……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如此現象並非好學,僅因空談比讀書為易,“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非數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錄,較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與施愚山書》)。

深刻剖析了學風造成的現實影響

明清之際,學人結社大行其道。縱使不入仕者,往往也於民間聚集論學論世。這本符合儒家學而優則仕,關注現實的理念。但好空言心性不重經典文本,如此熏染下的學林官場都産生了好尚空談,不及實務之風。

顧炎武在信中指出:“聖人之所以為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産生於春秋亂世的儒學,根本目的因舊秩序崩潰後社會動蕩,力圖為治理天下提供一條可循路徑,故而必須有現實操作性。通過對論語、孟子二書的解讀,顧炎武提出孔孟儒學根本的關注點,是讀書人立身、為學兩大層面。

所謂立身,即自身的行為與道德;為學,則是讀書的目標與方法。在顧炎武看來,“(孔子)其答問士,則曰‘行己有恥’,其為學,則曰‘好古敏求’”;“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學”。“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也……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問”。而要達到的目的則是“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簡言之通過對自身道德與學問的磨礪,最終學以致用,利國利民。

但自明末以來,“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説”,炎武對此譏刺:“是必其道之高於夫子……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即越過孔子,由堯舜托夢傳授,可謂根本偏離孔孟之教。放任此類學風日甚,不加匡正,則“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于聖人而去之彌遠也。”

考諸史實,明末舉朝多空談之官,無實幹之人。如崇禎十五年徵求廷臣禦敵之策。著名大儒劉宗周也只能説:“使貪使詐,此最誤事。為督撫者須先極廉。上曰:亦須論才”(《明史紀事本末·崇禎治亂》)。覆亡在即,尚只談價值觀而不通實務,“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顏元《存學編·學辨一》)。明清之際,朝野士人多為親身經歷,自然感同身受者眾。

緊密契合了清初的現實需求

自晚明以來,學術分歧、地域差異等因素,都是催生朋黨的觸媒。無法以客觀事實加以衡量的理論,又極易分化為不同派別,進而由私及公,結黨互鬥。顧炎武就曾對此有直接評價:“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識之人,而教之使為朋黨”(《生員論》)。

清朝入關後,二十年內便完成統一。驟然管理如此龐大的領土,行政人才缺口極大。對此,清朝大量錄用前明熟知典章,有為官經驗的士人,但這些官員身歷黨爭多年,矛盾積累,歷史恩怨延及現實,順治年間爆發了陳名夏黨案。而滿洲貴族內部,也因土地分配、八旗改組等因素,産生了鰲拜朋黨案。因此,力主摒棄門戶之見,一心務實的風氣,崇尚既忠且清,無私為國的理念,于清廷可謂現實需求的當務之急。

而顧炎武的思想觀點中恰有針對性言論,如其信中針對士人立身處世,主張“不忠與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終身與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針對結黨之習,主張“處今之時,但當著書,不必講學,此去名務實之論”(《與友人論父在為母齊衰期書》)。針對培養人才,主張“選夫五經兼通者…又課之以二十一史與當世之務”,“成進士者,不過授以簿尉親民之職,而無使之驟進。”(《生員論》)

不難看出,無論從學術抑或實踐層面,顧炎武對宋明理學弊端的梳理,以及主張反求孔孟、經世致用的思想主張,都更為切合清初現實,因此被推崇為儒宗。而明清儒學思想重大轉變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作者:宋 瞳,係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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