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空中俯瞰停靠在橫沙碼頭的“奮力”輪(右)(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 方喆 攝
2022年11月24日夜間,一艘中部開口的打撈工程船——“奮力”輪,懷抱著剛剛從長江口橫沙水域海底打撈而出的清代晚期木質沉船“長江口二號”,在拖輪牽引之下緩緩駛向黃浦江,計劃于25日中午抵達位於楊浦濱江的上海船廠船塢。
長江口二號古船整體打撈和遷徙項目是中國水下考古重大事件,也是世界首個古船考古發掘、整體遷徙、文物保護與博物館建設同步實施的考古和文物保護項目。它標誌我國水下考古取得重大突破,為世界水下考古貢獻中國技術、中國經驗、中國方案。
集全國水下考古精兵強將之力,歷時8年尋覓打撈,長江口二號古船終於重見天日。如同一隻封存近代上海豐富資訊的“時光寶盒”,未來它將如何一一解密文物懸念,又將向世界訴説怎樣的上海故事?
尋找:漫漫8年“大海撈針”
從2015年到2022年,漫漫8年間,每當水下考古工作者看不到希望之際又會柳暗花明,長江口二號古船這個“時光寶盒”重見天日的過程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對於水下考古來説,沉船考古是永恒的主題。”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副主任孫鍵説。
據介紹,我國水下考古起步于上世紀80年代末,比國際上略晚,但是有自己的優勢,已經形成了“國家主導、地方配合、各部門合作”的模式。中國水下考古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從單純水下打撈發展到水下遺産保護、展示應用等全方位領域。
與此同時,憑海臨風的上海,作為國際重要航運中心和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一環,在水下考古方面的記錄卻是空白。
上海對水下文化遺産展開了大規模的普查,將目光鎖定在一艘晚清著名船隻——“萬年青”號炮艦。它是中國近代海軍的“處女艦”,完全由中國研發製造,1868年開工建造,1869年下水,1887年在吳淞口外水域被英國船隻碰撞沉沒。
2015年,在水下普查啟動四五年之後,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上海市文物保護研究中心等單位組成的水下考古隊,在長江口水域反覆搜尋,尋找“萬年青”。
同年9月,交通運輸部上海打撈局加入其中。擁有30多年水下作業經驗的打撈局大隊長袁立新記得,“當時傳達的任務是——長江口有一條古沉船,至於是鐵制的還是木製的,還不能確定,我們潛水員要下水去摸清楚,在可能的情況下,最好是把沉船的尺寸給‘摸’出來。”
然而,潛水員隨後探明那只是一艘鐵質的現代沉船,並非“萬年青”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文物線索,就此中斷。不僅如此,全國水下考古專家組成的這支隊伍還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擱淺事故。
但福禍相依,轉機也隨之到來:潛水員摸到了一個覆蓋著厚厚漁網的大木樁。上海文物保護研究中心主任翟楊興奮地拿起電話向時任上海文物局副局長的褚曉波報喜:“可能發現了個大傢夥!水下摸到了大桅桿!”尋找一艘承載上海記憶的古代沉船,似乎有了眉目。
然而,接下來的2016年,水下考古團隊在長江口苦苦搜尋了大半年,竟一無所獲。眼看由於天氣水文等原因,潛水作業的時間窗口即將關閉,搜尋工作再次陷入“黑暗”。
天無絕人之路。最後一次下水作業時,潛水員摸到了一個外形奇特的瓷器。兩三天后,他們又一鼓作氣,在水下發現了長約23米的木船船舷。
就這樣,人們遇見了沉睡水下的“長江口二號”。如今,長江口二號古船的基本情況已經探明:這艘木質帆船確認年代為清代同治時期(西元1862—1875年),所在水域水深8至10米,船體埋藏于5.5米深淤泥中,殘長約38.1米、寬約9.9米,已探明有31個艙室。從勘測情況看,推測為清代上海廣為使用的沙船的可能性最大。
考古工作者對長江口二號古船的4個艙室進行小範圍清理,艙內均發現有碼放整齊的景德鎮窯瓷器等精美文物。另外,在船體及周圍還出水了紫砂器、越南産水煙罐、木質水桶殘件、桅桿、大型船材、鐵錨、棕纜繩、滑輪以及建築材料等大量文物。
“以往打撈沉船都有偶然性、被動性,或是船隻失事,或是搶救性打撈,而‘長江口二號’卻非常獨特。它的發現和打撈都是‘主動為之’,是上海在文物普查的主動性調查過程中發現的,這對今後我國大範圍的水下文物普查‘摸清家底’和水下遺産考古與保護特別有啟示。”孫鍵説,發現長江口二號古船,源於上海這座城市對自身歷史文化執著的叩問。
出水:清代古船重見天日
2022年3月2日,國家文物局和上海市政府聯合宣佈啟動長江口二號古船考古與文物保護項目,消息震動中外。
在長江出海口水域,水濁流急、瞬息萬變,尋找水下文化遺産猶如大海撈針,水下打撈亦是極大的挑戰。渾水環境是中國乃至世界水下考古至今極難跨越的瓶頸。長江口水下能見度極低,基本“伸手不見五指”。
由此,擁有全球頂尖高端裝備製造實力和工程施工技術的上海,組織了一支技術“天團”——他們由交通運輸部上海打撈局聯合上海隧道股份、上海電氣等企業組成,整合當前世界最先進的打撈工藝、技術路線、設備製造,最終研究形成世界首創的“弧形梁非接觸文物整體遷移技術”來打撈長江口二號古船。
同時,科學家們也跨界“組團”,以最硬核的科技賦能中國水下考古和水下打撈,催生出不少技術創新,包括水下沉船自動識別輔助系統、全球首艘智慧化立體採樣無人艇、機器人水下考古裝備等“黑科技”。
專家指出,與此前打撈出水的宋代南海I號古船相比,長江口二號古船雖然時代晚,但船體更大,加之工作水域無能見度,整體打撈難度更高。長江口二號古船水下考古調查階段採用更為先進的水下探測和定位技術,相較于南海I號古船,在工程技術上進一步創新,充分展現了我國水下考古和水下文化遺産保護能力的顯著提升。
2022年9月6日,“長江口二號”整體打撈工程主作業船“大力”號到達長江口橫沙水域,開始在海上施工作業。長江口二號古船出水進入了“倒計時”階段。
2022年11月20日深夜,長江出海口橫沙水域,兩艘巨型工程輪——“大力”號和“奮力”輪燈火通明。它們的使命,是攜手將我國迄今水下考古發現的體量最大的木質沉船成功打撈出水。
在水下,22根量身定制的巨大弧形梁已經準備就緒,頂部是威力強勁的隧道盾構掘進裝置,尾部搭載推力巨大的推進裝置,構成水下整體打撈沉船的“神器”。它可以從沉船底部快速掘進,擊穿長江口海底厚厚的泥沙甚至岩石雜物,將沉船連泥帶水抱進懷中。
隨後,整個長江口二號水下考古遺址,包括古船船身、海水和淤泥,被緊緊包裹在22根巨型鋼鐵弧形梁構成的“考古沉箱”中,總重量達8800余噸,以每小時約4米的速度被提升浮出水面。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很快到了20日與21日交替的淩晨時分。此時,萬物沉寂,大海無波……“奮力”輪中央敞開的巨大“月池”中,逐漸出現許多快速旋轉翻涌的水渦。海水變得如此躁動,像在宣告水下將有“活物”一躍而出。
“快、快看!桅桿!桅桿出水了!” 21日淩晨零時40分,這是中國水下考古新的里程碑時刻——長江口二號古船斷裂的桅桿頂端探出了水面!
此起彼伏的驚嘆和拍照聲中,百年清代沉船滄桑的身軀緩緩浮現,顯露真容——爬滿了藤壺,厚裹著淤泥,唯有它身上分割各艙室的“橫隔板”如人體肋骨般歷歷可見……
長江口二號古船被確認為目前中國乃至世界上發現的體量最大、保存最為完整、船載文物豐富的古代木質沉船之一,此次被成功整體打撈出水、重見天日,不僅可為深化中華海洋文明研究和文明交流互鑒研究提供珍貴實證,亦將向世界講述上海故事。
聚焦:“時光寶盒”琳瑯滿目
考古工作者探明,長江口二號古船這只“時光寶盒”內涵豐富。上海市文物保護研究中心副主任翟楊介紹,目前,長江口二號古船已清理出水600多件陶瓷器。這些瓷器大多産自景德鎮窯,也有部分可能産自江蘇宜興窯口。
眾多瓷器中,一隻清同治景德鎮窯綠釉杯最為特別,被命名為長江口二號古船上的“001”號文物。這件綠釉杯小巧玲瓏,底部有礬紅彩書“同治年制”篆書款識。正是這個底款,對於長江口二號古船的年代判定起到了重要作用。
“景德鎮窯于明代宣德年間始燒綠釉瓷器,至清代早期又引入歐洲技術,創燒出一種‘西洋綠色器皿’,釉質上與傳統綠釉有所不同,並且是通過吹釉的方法施釉。這件出水綠釉杯因長期受海水腐蝕,微呈褐色。但它自帶的上海開埠之初中外文化交流印記,卻依然鮮明。”翟楊説。
在位於岳陽路上的上海文保中心,記者曾親眼目睹科研人員從一隻“清同治景德鎮窯豆青地堆白青花松下高士圖雙耳瓶”中,取出了藏在它肚子裏的50隻青花團龍紋杯。
專家解讀稱,這種款式流行于晚清民國時期,多用於陪嫁粧奩,民間俗稱“嫁粧瓶”。令人驚喜的是,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的文少卿副教授團隊,在古船淤泥中取樣了一些稻殼,然後以碳十四測年驗證出稻殼的年齡也在清同治時期略早,從側面佐證了長江口二號古船已沉睡水下150餘年時光。
“二甲傳臚圖”杯、“吹綠”釉瓷、青花雙耳“嫁粧瓶”乃至越南水煙罐……從目前收穫的文物來看,“長江口二號”出水的瓷器多為貿易交流瓷,製作精良,它們如散落海底的拼圖碎片,為人們“拼貼”出一幅上海開埠初期生機勃勃、文化多元的社會生活圖景。
歷史學家介紹,19世紀最後的幾十年中,上海作為國際貿易港的特質愈發鮮明,進口商品種類繁雜多元,既有香煙、火柴、雜貨,也有煤油、煤炭、工業設備,等等。在國內貿易方面,上海也是長三角的物流中心和商品供應鏈頂端。經初步探明,長江口二號古船擁有31個載貨艙室,船載文物數量巨大。除了已經發現的越南瓷器、景德鎮瓷器甚至來源無法判定的元代瓷器之外,船上還裝載哪些貨物?驚喜,或許很多。
“長江口二號古船船體和船用屬具保存較好,大量船上生活物品展現了清代晚期商船航行與船上生活的生動畫面,是當時船舶社會的實物反映。古船船貨豐富,可望為研究中國近代經濟貿易史、長江黃金水道航運史和近代海上絲綢之路提供重要資料。”翟楊認為。
回家:講述近代上海傳奇
2022年11月25日,按照預定方案,“奮力”輪將帶著長江口二號古船駛入黃浦江畔的上海船廠舊址一號船塢。百年古船回到了百年船塢,可謂珠聯璧合。這裡的前身,是1900年外商創辦的瑞鎔船廠,當年投資就高達數十萬兩白銀,在近代史上亦是赫赫有名。
歷時8年搜尋論證,經歷79天海上施工奮戰,未來還將在黃浦江畔的百年船廠船塢舊址上設計修建活態博物館,集考古發掘、文物保護、展示教育、考古與非遺活態體驗和國際水下文化遺産科學研究等諸多功能為一體——上海水下考古首戰的大陣仗、大氣魄令人矚目。人們不免好奇:一艘清末沉船為何如此重要?
學者指出,眼下,考古工作者已經初步判定——長江口二號古船是一艘清同治年間的貿易商船,屬於沙船船型的可能性極大。而上海素稱“沙船之鄉”。它的重見天日,對於上海近代史研究無疑有著特殊的意義和價值。
當“長江口二號”風正帆懸航行于黃浦江上之際,正是百餘年前上海開埠初期,彼時上海從封閉走向開放,更迅速崛起為國際貿易重要港口和現代化國際都市。上海“何以上海”的傳奇由此發軔。
據《上海洋商史》一書,上海自設縣建城以來,就處於長江三角洲這一“世界上人工水道的最大集合地區”。開埠前夕,上海航運的中心正是沙船業,年載航能力約120萬噸,向北有“北洋航線”,向南可達東南沿海甚至南洋。開埠之後,中外航運競爭激烈,上海港迅速躍升為中國航運中心和世界重要貿易港口。
當時,沙船興盛帶動百業興旺——沙船有力推動了上海航運業騰飛,成為支柱行業,更輻射眾多其他行業。1858年兩江總督何桂清曾在奏折中寫道:“江蘇一省,精華全在上海,而上海之素稱富庶者,因有沙船南北販運。”
沙船是見證上海“以港興市”成為現代大都會的重要航運載體。它的形象亦因此醒目地出現在上海市市徽上。穿過百餘年時光回望,當時的上海沙船行業可謂“頂流”,直接推動了錢莊業、布業、北貨業等在城市中興起並繁榮。
然而,短短二三十年中,沙船經歷了“領袖百業、富庶江南”的高光時刻,也經歷了在外商鋼鐵貨輪競爭之下的逐漸衰敗。
黃浦江上浩浩蕩蕩數千艘滿風滿舵而行的沙船無法預料:正是在19世紀下半葉,全球帆船時代宣告終結。像“長江口二號”這樣身手敏捷的快速木質帆船,依然全力以赴,與西洋蒸汽輪船競爭角力了一段時間。
“在帆船消失的同時,仍有一些大型的中國沙船遠航至日本、馬尼拉和新加坡。與此同時,上海成了由外國輪船公司控制的巨大海運樞紐中心,航線四射,輻射日韓和歐美。”
據記載,1865年起,外國船舶興起于上海。短短幾年時間內,兩三千艘沙船多數被廢棄擱置,上海沙船總數銳減至“不及四五百號”。在同治年之後的光緒年間,僅存200余艘。而到了1896年,寧波海關的報告顯示:這一年滬甬航線上已經“沒有中國民船了”。
如今,由於歷史原因,曾盛極一時的沙船已沒有完整實船存世。正因如此,被初步確認為沙船船型的“長江口二號”,不僅填補了我國水下考古清代晚期古船的空白,更為研究近代上海歷史找到了彌足珍貴的實物見證。
上海博物館副館長陳傑在《實證上海史》中記述,鴉片戰爭後,上海開埠,西方列強進入上海,選擇了如今舉世聞名的外灘一帶加以開發營造,最早落成的建築就是英國領事館——位於中山東西路33號。英國領事館于1849年建成,1870年遭遇火災,1873年又重新修建而成。以這座建築為起點,外灘逐漸成形,上海作為一座國際都市的宏大敘事也日漸豐滿。
外灘的日漸繁華與“長江口二號”沉沒,都成為上海在近代秉持海納百川、相容並包精神並躍升為國際航運和貿易中心與全球重要城市的歷史注腳。
光榮與落寞,交織于“長江口二號”一身。所幸,今天的水下考古工作者以不輕言放棄的精神,從浪奔浪流的長江口海域找到了這枚時空膠囊,並以世界一流的高科技裝備與技術將它小心翼翼從海底托起,送回黃浦江畔。
據介紹,未來,作為歷史建築的上海船廠船塢將“變身”為沉船考古基地和古船博物館,考古工作者將在那裏打開長江口二號古船的“時光寶盒”,逐步揭開這艘清代沉船的諸多未解之謎。
“以物論史,以史增信,長江口二號古船考古為上海建設國際航運中心、貿易中心延伸了歷史軸線,增強了歷史信度、豐富了歷史內涵,活化了歷史場景。”上海市文化和旅遊局黨組書記、局長方世忠説,長江口二號古船考古是一次文物考古和科技創新的深度融合,“接下來我們將用水下文化遺産講好上海故事、中國故事,全面展現中國水下考古的魅力和科技創新實力”。
“‘長江口二號’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上海市文化和旅遊局黨組成員、上海博物館館長褚曉波説,當上海以勇立潮頭的雄姿擁抱世界之際。這艘無言的古船破浪而出,將向人們展示百餘年前上海的“基因密碼”。(記者 孫麗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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