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宋莊
小時候你對作文是不是很有興趣?
余華:興趣倒也談不上。反正我一學期寫四五篇作文都是“良”,所以我也沒有太在意。但是,到了初中馬上不一樣了。讀初一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叫韓暉,是個女老師,我的每篇作文都被韓老師作為範文,在課堂上讀給同學們聽,告訴他們寫作文應該要像我這樣寫。到了初二,語文老師叫陳寧安,他對我的作文也比較讚賞。高中語文老師是何成穆。他使我一生中第一次“當官”了——讓我做語文課代表。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也是我迄今為止做得比較大的“官”了。當時,有部電影叫《春苗》,我們就成立了一個“春苗小組”,由我發起的。專門出黑板報。
好像還編過報紙?
余華:對。當時有學工、學農和學軍,像高中生學軍,有時一齣去就是五六天,學軍期間要出《學軍快報》。何成穆封我為《學軍快報》負責人,然後讓我招一個助手,我就招了當時我最好的一個朋友,叫姬漢民,然後又招了一個會用蠟版刻字的,叫朱學范。因為自己的文章太多,我當時還用了一個筆名,叫畢獻文,這也是我到現在為止唯一一次用過的筆名。
除了自身的經歷之外,你們這一代作家,都受過很多外國作家的影響。您曾專門寫了很多談外國作家作品、談音樂的隨筆,是有意識地進行這方面的知識儲備?
余華:《許三觀賣血記》寫完之後,我又開始寫一個長篇。但怎麼寫都不順,後來就擱下來了。那時候是1996年,剛好汪暉去《讀書》當主編。他約我為《讀書》寫點讀書方面的文章,我就給他寫了一篇《布爾加科夫與〈大師和瑪格麗特〉》。當時汪暉特別喜歡,將這篇文章發了頭條。後來這期雜誌出來了,得到了一片讚揚聲。結果我又陸陸續續給他寫隨筆了。我發現人在任何時間都需要鼓勵的,鼓勵很重要。那時候我還沒有完全想寫隨筆,但是這麼一鼓勵,我就高興地去寫隨筆了。
閱讀在你的創作中佔有很重要的成分?
余華:蘇童對我的評價説是我記憶力好。其實我的記憶並不好。他説,我寫的文章裏面有很多東西他都讀過,可他當初感覺很好,後來就忘了。我説我要是不寫隨筆,我也想不起來了,博爾赫斯的那個比喻,可以説是讀到現在為止所有文學作品裏面我最喜愛的比喻之一,寫達米安死的時候,寫他在荒原上消失的時候,“仿佛水消失在水中”,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乾淨的消失呢?博爾赫斯的作品我非常喜歡,他語言簡潔,所以我特意寫了一篇隨筆叫《博爾赫斯的現實》。
你對博爾赫斯的作品讀得很透。
余華:他的東西,能看到的我基本上都讀過。我看到有一篇文章,是編輯他英語詩歌集的喬瓦尼寫的,其中説博爾赫斯喜歡不斷地修改自己過去的舊詩作,他的所有修改都是不斷地去除語言中的巴洛克的裝飾性,表現出他對平常詞彙的更多關心,這是非常重要的。博爾赫斯有這樣一種本領,讓我很羨慕。
你所讀到的很多作品,特別是在你的隨筆裏所談到的一些作家作品,常常游離于公眾比較關注的作家作品之外,比如布爾加科夫,你是怎麼發現的呢?
余華:布爾加科夫是格非向我推薦的。後來我找到了他的《大師和瑪格麗特》,讀完以後感觸太深了,第一次發現社會主義國家裏出現了一位文學大師。
讀你的隨筆,我發現你對很多作品的闡釋,跟一般人的體會完全不一樣。這是不是跟你作為一個專業作家的閱讀方式有很大關係?
余華:故事人人都會編,都可以編出一個離奇的故事。但是,同樣一個吸引人的故事,換一個人去寫就不一定吸引人,問題在哪兒呢?問題就在於那些不經意的地方,他沒有捕捉到,他不是一個好作家。在我們認為不經意的地方,他往往能夠顯示出他的偉大來。
比如尤瑟納爾有一部小説,她寫人頭被砍下來以後,頭掉在地上,結果那個人頭又安到脖子上來了。這是一個奇妙的小説,尤瑟納爾作為一個好作家與差作家的區別在哪?就像魯迅寫孔乙己來的時候,他要是腿不斷,就不用寫他走來,他腿斷了,魯迅就必須寫,那麼怎麼寫,他就用這種方式寫——原來是用那雙手走來的。尤瑟納爾也一樣,她寫那個人的頭被砍下之後,流了血之後,又安上去,這個人重新回來的時候,脖子上圍了一塊奇怪的紅色圍巾,這個象徵著鮮血,這一筆,這個增加上去的道具,表達了文學中的他異性,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你在閱讀的時候,往往注重的是那些不經意、不起眼的地方,從那些不經意的地方來判斷大師的藝術水準?
余華:這好比我們建立了一個故事大廈,那個故事大廈是怎麼建立的?應該是用磚砌起來的。你用的是什麼磚?你用什麼方法去砌?有很多人砌得歪歪斜斜的。可以説,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作家,都是這樣的,而只有百分之零點零零零……很多零之後的一,才是不一樣的。所以你讀那些偉大的作品,經常在那些小地方被它深深地震撼了,就是有這種感覺。那才是大師。
你在處理人的生命狀態、確立敘事哲學的時候,很多成分來自這種精細的閱讀?
余華:有一次,我跟蘇童兩個人在台北,《中國時報》編輯楊哲拉我們到一個很大的礁石上的茶座裏聊天,深更半夜了,我們又都沒有睡好,困得不得了,然後我們就談自己喜愛的作品。我發現我跟蘇童所喜愛的作品在許多地方不一樣,蘇童就説了一句:余華喜愛的是很強烈的東西。我發現蘇童説的是對的,我確實喜歡比較強烈的東西,而蘇童是喜歡比較平靜的,喜歡那種比較寧靜的作品。我喜歡的作家,像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包括福克納,都是很強烈的作家,而蘇童喜愛雷蒙德·卡佛,説實話我對這個作家不是那麼喜歡。
你有一本隨筆集專門談音樂,你也公開地説音樂影響了寫作?
余華:我覺得音樂在敘述上能給人許多的幫助。寫《許三觀賣血記》的時候,我就親身經歷了這種感受。我是1993年真正地迷戀上古典音樂的,我的全面的文學底子給我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因為藝術是相通的,所以欣賞音樂的時候,我可以非常快地進入,而且沒有絲毫障礙。那個時候,對我産生很大影響的,是巴赫的音樂。
這在《許三觀賣血記》中體現得比較明顯,尤其是整個敘述節奏的不斷往返和重復,起伏和回落,都非常單純。
余華:我非常喜歡這樣。巴赫是這樣一個作曲家,他是那個時代最世俗的一個作曲家,可是到了後來人的眼裏他卻是最神聖的。巴赫就是這樣的。我尤其喜歡他的兩部作品,一部是《平均律》,音樂上的術語叫鋼琴奏鳴曲;另一個就是他的《馬太受難曲》。《馬太受難曲》是一部大作品。兩部作品的風格都是一樣的,極其單純,也極其有力。《馬太受難曲》我聽的那個版本有將近三個小時,大概裏面的旋律也只有一首歌多一點,不到兩首歌,翻來覆去,獨唱,對唱,合唱,男聲的合唱,女聲的合唱,男女聲的合唱,通過這種交換,你會發現充滿了力量。這時你就會感覺到,單純是非常有力的,它能夠用最快的速度進入人的內心。所以我為什麼非常喜歡魯迅,我就喜歡魯迅作品中的速度,他的速度不僅存在於敘述中,敘述非常地快,迅速,同時也存在於閱讀中,你能夠一下子就進入了,感到就像是一把匕首插進來,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什麼磨磨刀啊,晃一晃啊,嚇唬嚇唬啊,説一些廢話,沒那麼多,直接就進來了。
在音樂裏你其實感受更多的是跟敘述相關的那些節奏、速度?
余華:不僅僅這些。我為什麼喜愛音樂,因為我認為音樂也是一種敘述性的作品。它和文學作品一樣,是流動的。但是,我為什麼更願意到音樂裏去體會一些敘述的美妙呢?因為你要是讀《戰爭與和平》,去了解它的敘述結構,一個月都做不下來,腦子裏會很亂,但是你要是聽一部偉大的音樂作品,也就是幾個小時就聽完了,而且你是在享受中聽完的,很輕鬆地,你就了解了它的敘述力量是怎麼産生的。
包括音樂,包括很多重要作家的作品,你現在都在認真地欣賞和體會,並且還在這些方面寫了大量的隨筆。這些積累,會不會對你將來的創作産生比較大的影響?
余華:我覺得會産生非常好的影響。因為我又重讀了過去很多重要作品的篇章,甚至可以説是原著重讀,包括《城堡》,我就是重讀的,而且我的閱讀感受有不少的變化,過去我迷戀的東西,有些我依然迷戀,有些我現在反思了。
(本次採訪得到洪治綱先生的大力支援,特此感謝)
關於我們 合作推廣 聯繫電話:18901119810 010-88824959 詹先生 電子郵箱:zht@china.org.cn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京ICP證 040089號-1 網際網路新聞資訊服務許可證 10120170004號 網路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號:010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