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博物館的《梅瀾芳華——梅蘭芳藝術人生展》極耐看。通過展覽,即可知梅蘭芳為什麼能成為梅蘭芳,亦可知成為梅蘭芳要怎樣生活,是對他波瀾而極具風采的人生的全方位解讀。
展覽展示了多封書信,其中有梅寫給別人的,也有別人寫給梅的。這些信貫穿梅蘭芳生活的多個階段,是他生活的絕好注腳。
家書
展覽中出現的第一封信是梅蘭芳寫給祖母的。信無年款,只署“初七日”,從信中內容看,大致是梅蘭芳民國二年(1913年)初次到上海演出期間所寫。信中提到的許老闆應是這封信後展出的梅蘭芳與丹桂第一台洽記公司合同中丹桂總經理許少卿。在合同中寫明立據時間為民國二年。
寫信時,梅蘭芳已到滬一段時間。信中首先解釋,沒有按期回京根本原因是演出火了,需要加演。信中説許老闆再三挽留,但我並不答應,又因各處説情者太多,才“少為變通”,加演十日,到期絕不再續。這個過程演員要端一端,演出方也要給足演員面子,説出去既抬高演員身價,也讓外界感覺必須抓住機會,不趕緊買票就可能聽不到,實在是高明的行銷。
信中梅蘭芳對祖母不必隱晦,也表明瞭心中所想,演出“聲名甚佳”,“為將來揚名起見”也是要加演的。當然此次赴滬收入頗豐,信中特別説明“包銀已加”。根據合同梅蘭芳包銀是每月大洋一千八百元,加演之後收入自然也是要加的。
民國二年,梅蘭芳年19歲,初紅,前一年他已和譚大老闆(譚鑫培)合作演出,再前一年北京伶界評選中,梅蘭芳為探花。少年成名,上海打炮,角兒的姿態,商業運作,對更大名望的期待,都可從這封短短的信中讀到。上海觀眾對梅的追捧,及至梅蘭芳選擇上海作為多年生活之地,也在這時埋下伏筆。
梅蘭芳與丹桂舞臺的合同是一份非常好的民國初年合同範本。合同特別重視“中人”,中人和合同雙方同等重要,合同內容都由三方討論。合同中所有人名下,還有花押,合同日期均陰陽曆合寫,合同特殊版印格式及合同前面“大吉大利”字樣,均提示觀者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新與舊在不斷衝突、交融。少年成名的梅蘭芳也在不斷繼承和創新,這個過程中嗣後“梅黨”中各位也要登場了。
社交
展覽展出的書信中,有些是與梅黨中人的書信往還。梅蘭芳與這些人物間的交往,不僅提升藝術,也為他解決問題、處理日常事物提供諸多幫助。
馮耿光,官稱“馮六爺”,中國銀行總裁,梅黨核心。梅蘭芳在馮耿光家大桌子上排演《天女散花》是藝壇佳話。他對梅蘭芳資助甚多,也總在幫助梅蘭芳解決問題。展出中有一封馮耿光給梅蘭芳的信,內容是梅蘭芳赴廣東演出的種種事務。信中他為梅找在廣東處理文字工作的人,但涉及到兩個人,不用哪個人情上都有問題。怕梅為難,馮特別説,如不好處理,最好兩人都用,在費用上馮也可代為負擔。另外則説到,廣東演出第一日不要唱《宇宙鋒》,廣東人心理上對“瘋”有排斥,另外所有劇情都要有粵語介紹。因馮耿光是廣東人,對廣東人習慣特別了解。一封書信馮對梅的關切和細心即一目了然。梅對馮也很信任,在給齊如山的一封信中,談到他的戒指在家裏保險箱中,鑰匙帶到上海去了,建議另刻一枚圖章(或許戒指紋飾是梅的圖章),該怎麼辦請齊如山與六爺商量。
馮六爺總在幫梅解決各種問題,齊如山則用他的細緻幫助梅料理演出和日常事物。另一封信中,梅詢問齊如山為什麼《美人計》的劇裝還沒收到,又感謝齊幫忙寫信。如果沒有齊如山協助,或許梅蘭芳出國訪問也不會這麼順利。展覽陳列的齊如山著《梅蘭芳遊美記》,詳細介紹了他為梅蘭芳訪美事無巨細的準備。如組織編纂《梅蘭芳歌曲譜》,為使外國觀眾更好理解,將梅蘭芳各種舞臺造型繪製成中英雙語的圖譜,還包括服裝圖譜。梅蘭芳訪蘇前,他撰寫介紹梅蘭芳藝術的《梅蘭芳藝術一斑》,將梅的各種指法拍攝成照片,展覽中大量臉譜圖錄都蓋有“齊如山藏”的戳記。
説到出國演出,胡適為此給梅蘭芳的一封信也很有趣。相比馮耿光要幫梅分擔費用,胡適則要梅幫助解決費用。梅蘭芳1935年赴蘇聯演出訪問前,胡適介紹戲劇教育家余上沅隨行。余曾在哥倫比亞大學留學,通西文,當時人在天津,有赴歐洲考察戲劇的計劃。余陪伴隨行,一方面解決梅和蘇聯戲劇界交流問題,同時滿足余赴歐考察願望。只是余供職的戲劇機構沒有這筆經費,這才勞胡適介紹。後來余上沅也隨梅赴蘇聯,並到西歐考察。
展覽中梅蘭芳訪美、訪蘇前後在上海舉行歡送、歡迎會,請柬也是難得的資料。其中看得出時人對梅出國特別重視,更根本的是對中國藝術能為外國人關注的渴望,認為對“我國文化藝術之發揚者甚大”。當其返國則欣喜于“成績斐然”“更謀國際之提攜期有以增益藝術之光榮”。幾份請柬的訂立者,有民國政府要員宋子文、孔祥熙,也有上海市長吳鐵城、保安處長楊虎,老一輩政治人物李煜瀛、顧維鈞,文化界名人蔡元培、胡適,金融界的貝祖詒、徐新六,以及“海上聞人”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上海各色頭面人物無所不包。可見梅蘭芳社交範圍之廣,也能看出上海各界對京劇及京劇演員的態度。
同行
社會交往之外,和同行的關係也是梅需特別注意的。王瑤卿,京劇界“通天教主”,與四大名旦都有師生之誼。展覽中有一封王瑤卿給梅的信,內容是聽六爺等説梅鬧眼病,特寫信問候。信中稱梅蘭芳為“大弟”,自稱“兄”,按傳統禮節長輩對弟子輩稱弟,稱自己為兄,對平輩不管年齡比自己大還是小皆稱兄,自稱弟。晚輩回信,則不能稱長輩為兄,要稱師。雖然沒有看到梅蘭芳的回信,但估計也要按這個規矩。由這封信可以看出,戲曲界對傳統禮儀非常重視,特別注意語言規範,對同行亦很週到。
戲曲界的這種週到、委婉,也在梅與四大名旦另幾位的信件中可以看到。尚小雲給梅蘭芳寫信,先説九年未通音信(有抗日戰爭因素),介紹自己開設科班和子女學戲情況,聽説梅葆玖也開始學戲,表示很欣慰。然後話鋒一轉,提到上海有人對他不滿意,梅蘭芳替他解釋,“一百廿分的保障”,事情已有人寫信告知(可知消息傳遞之快),非常感激。後面又特別點出和梅“又親又友”,雖然跟了一句“何必言謝”,卻也能看出在拉近雙方關係。
梅給程硯秋的一封信,則是有羅先生(應是羅癭公)與文先生打筆墨官司,猜測是就梅與程藝術比較之類。馮耿光勸了羅先生,才停止筆墨之爭,這再次看出馮對梅的作用。梅又對文先生説,程是其弟子,要文向《時報》傳話,多捧程。隨後説我同你親兄弟一樣,別人不得離間。梅在弟子、兄弟間的語言切換,這其中有多少曲折,也可引人遐思。另一封程給梅的信中,程持弟子禮,言到自己還在受累,比不得梅享清福,常有望塵莫及之感。
展覽所選梅和荀慧生間的信,是1949年後的書函往來。荀向梅解釋在東北演出時劇團在當地招錄幾名演員,之後幾人離團原因、經過。從信中看,估計前情是離團演員對荀有意見反映到梅處。荀對梅的稱呼是“梅院長”,應當是梅蘭芳1957年任中國戲曲學院院長後的事情,梅或許因身份關係予以過問。
展覽還有幾封地方戲演員給梅院長的信,粵劇演員白駒榮、薛覺先希望要中央戲曲研究院的訓練計劃、訓練課程資料,山東五音劇團的“鮮櫻桃”希望梅能幫助劇團到北京彙報演出,漢劇團的陳伯華進京演出希望梅能支援。
在言簡齋的信中,則是梅蘭芳能否參加南斯拉伕代表團外事活動和中國藝術家聲援匈牙利及紀念十月革命的事情。新中國成立後,梅大爺成了梅院長,身份、社會地位轉換,所處理的問題不同了,面對的問題也不同了。
這一封封信件中的梅蘭芳,有朋友輔助,有與其藝術成就相對應的社會地位,有與同行間的互動,也能看出他是一個很高情商的人。
這僅僅是展覽的一小部分。其他如《梅氏綴玉軒劇目》開列梅蘭芳演齣劇目有80多折(部),還不是已知全部劇目。現在京劇旦角演員一生能否學演這麼多劇目?此外,梅蘭芳的學畫經歷、與畫家們的交往,各方面綜合藝術修養、生活情趣等等,都是展覽的範疇。
跳出梅的人生經歷,展覽還提供了許多從晚清、民國到新中國初期的社會細節。多次出現的清末沈蓉圃的京劇畫作,其中西洋繪畫技法和傳統中國畫法的結合,是中國繪畫發展歷程的一個側面。展覽中一張張戲單,演員名字從分坐著、躺著、立著,到新中國成立後不分主演、配角逐漸統一格式,再到按出場順序介紹演員;早期戲單中的男女分座,到男女合座,都是社會風尚變遷的體現。張謇贈送給梅蘭芳兩幅繡屏上的“南通女工傳習所”,是我國最早的以刺繡為主的工藝美術學校,也是中國現代工藝美術教育的先驅。繡屏作者沈立、沈粹縝都是現代著名刺繡師,沈粹縝是鄒韜奮夫人。如果細細留心,展覽中這樣的細節還很多。
這個展覽所有展品幾乎都是梅蘭芳舊藏。一方面要感嘆梅蘭芳收藏鴻富,一方面也慶倖他的收藏能夠比較完整、系統地保存下來,使策展者有充分的材料,讓觀眾對梅蘭芳的人生有多維度的了解,而不僅僅是一個程式化的符號,更能通過梅蘭芳這個切入點,對晚清、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前期的政治、文化、風尚等,有更多的了解。
圖片來源/國家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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