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言志,歌永言”,綿延數千年的中華詩詞,在中華民族文化親緣關係上有著特別意義。中國文字具有獨體單音和單音四聲的獨有特徵,這使得詩詞具備獨一無二的文字與聲音美感,且其用典用韻,龐雜深遠。中華詩詞美在何處?其傳播如何突破文化鴻溝,促進文明互鑒?98歲的中華古典詩詞大家、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葉嘉瑩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就此進行解讀。
中華古典詩詞大家、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葉嘉瑩。中新社記者 張道正 攝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華詩詞有何特點?其美感體現在何處?
葉嘉瑩:作為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學形式之一,詩詞是一種美文,它包括了形、音、義等幾個方面,嚴格的格律韻腳、凝練的語言、綿密的章法、充沛的情感以及豐富的意像是其重要特點。
什麼是中華詩詞之美?中華詩詞之美首先體現在中國語言文字上,獨體單音和平仄四聲的特徵使詩詞具備了獨一無二的文字與聲音美感。當然,這不是全部。詩詞中所體現出來的詩人、詞人內心的感情和生命之境界,是中華詩詞最具獨特性的美感。
中國古典詩詞自始即以其能予人直接的感發之力量為最基本特色,作詩一定是“情動於中而形于言”,即看到外界的景物情事使內心感動,然後用詩歌表達出來。鐘嶸在《詩品》中曾説:“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在貧賤艱難或寂寞失意時,沒有比詩詞更能安慰人、鼓勵人的了。可以説,中國古典詩詞凝聚著中華文化獨一無二的理念、志趣、氣度、神韻,是中華民族的血脈,是全體中華兒女的精神家園。只要是有感覺、有感情、有修養的人,就一定能夠讀出詩詞中所蘊含的真誠的、充滿興發感動之力的、生生不已的生命。
2018年4月,第八屆“海棠雅集”詩會活動在南開大學迦陵學舍舉辦,來自海內外詩詞界、藝術界、文化界的名家學者共赴迦陵學舍。葉嘉瑩出席活動,與眾人賞花吟詩。中新社記者 張道正 攝
中新社記者:在中華文化的“版圖”中,中華詩詞處於何種位置,發揮何種作用?
葉嘉瑩:中國古典詩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極為獨特的崇高地位,濃縮了中華文化的精華,展示了幾千年來中國人的精神風貌。在中國文化傳統中,詩歌最寶貴的價值和意義,在於由作者到讀者,不斷傳達出生生不已的感發的生命。
我之喜愛和研讀古典詩詞,本不出於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於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受益於古詩詞,(即便)我一生經過了很多苦難和不幸,卻能一直保持樂觀、平靜。
現在有一些青年人文化積澱不夠,看不懂詩詞內容,也分辨不清哪首詩是好詩,好在哪,不能認識詩歌對人的心靈和品質的提升的功用。守著中華文化的豐富寶藏而一無所知,這自然是一件極遺憾的事。
彌補這些遺憾原是我這些年來的一大願望,也是我之所以選擇回國教書,而且在講授詩詞時特別重視詩歌中感發之作用的一個主要原因。雖然我也自知學識能力都有所不足,恐終不免有勞而少功之誚,只不過情之所在,不可自已。但我願把所知道的都説出來,説給年輕人聽,否則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來者。
2015年10月,葉嘉瑩在南開大學一講座上演講。中新社記者 張道正 攝
中新社記者:中華詩詞如何實現全球化傳播?
葉嘉瑩:如前所述,中華詩詞所獨有的聲韻美感及其體現出的作者獨有的情感,是難以言傳的意韻之美。因此,當語言文字發生改變時,詩詞的感覺和所蘊含的情志可能就完完全全改變了。
當然,中國詩詞英譯中也有極好的翻譯,我曾聽過,將唐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翻譯成“I return you the pearls with my tears/ that we didn’t meet in earlier years”。這種聲音與感情結合得很好的翻譯,需要譯者具有詩人的情懷和才華,達到這種水準很難。
像我這樣沒有很好英文基礎的講授者,即興發揮是不能將翻譯做好的。所以,在英語課堂上,我只將我對詩詞的理解表達給學生,將詩人真正的、本質的美好講述出來,和對待中文讀者、中國學生一樣。所幸,我大概天生就是吃教書飯的,儘管英文語法也不完全正確,發音也不見得標準,每日的備課都需要查字典這樣笨的方法,學生們對我的教學還是極感興趣,課堂積極性很高。我想,這還是與我將我個人對於詩詞的真摯的感動和理解傳達出來,或者説,我真正用生命將詩歌的情感、意志詮釋出來有極大的關係。當然,我在課堂上的吟詩誦詞,也吸引學生們陶醉於中國傳統文化。
中國詩詞蘊含著久遠的文化傳統,只有對中國的古典文化理解得越多、越豐富,才能更好、更多地體味詩詞中的意味。以用典為例,只有真正理解了所用典故的涵義,才能更好地體味詩人、詞人用典的良苦用心。外國漢學家在這方面面臨著許多困難。
實際上,真正的漢學家對中國詩詞的研究非常用功與認真。我在U.B.C的學生施吉瑞(Jerry D. Schmidt),碩士論文研究的是韓退之,博士論文關注的是楊萬里。畢業後,他留在U.B.C教書。我退休之後,他就接了我的課,教授中國古典詩歌。他十分注重中國傳統文化知識的累積,會把中國古典的書籍、材料查得非常清楚、詳細,書上標滿了注解。正是得益於切實而嚴謹的治學態度,他能夠更好地理解中國古典詩歌。
2015年10月,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在天津向葉嘉瑩授予榮譽博士學位,以表彰她對於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教學和中西交流所作的傑出貢獻。中新社記者 張道正 攝
我與海陶瑋先生(Professor Hightower,哈佛大學東亞系主任)初識于1966年夏天,之後合作了數十年。我切身感受到了跨國合作對中華文化向外傳播的重要性。當然,跨國合作更需要合作雙方都具有相當高的學術水準。初識時,海先生正在研究陶淵明的詩。他具有極佳的眼光,認識到了西方文化對中國傳統有許多不理解的地方,需要和精通中國傳統文化的人合作打通中西文化交流的路徑。因此,他誠摯地邀請我與他合作。我將我對古典詩歌的理解講述給海陶瑋先生,讓他能夠更深入、更清晰地理解中華詩詞,而他也幫助翻譯了很多我的作品。這樣的跨國合作確實有益於中華詩詞更好地向西方世界傳播。
此外,傳播中國文化時,首先要問問自己是不是真正熱愛中國文化,是不是知道中國文化美好品格所在,是不是能讓它們在自己身上表現出來。一句話,就是要用言行、用實踐來傳播中國文化。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中華詩詞在文化交流、文明互鑒中的作用?
葉嘉瑩:大約十年前,南開大學跨文化交流研究院曾出版我的《中英參照迦陵詩詞論稿》,囑我撰寫序言。其中談了成書之經過及當年與哈佛大學海陶瑋教授合作研譯中國詩詞之理念。這段與美國第一流大學的第一流漢學家密切合作的經歷,讓我對文化交流、文明互鑒有所感受。
2013年,南開大學教授、著名學者葉嘉瑩兩本新作《迦陵詩詞講稿選輯》和《中英參照迦陵詩詞論稿》付梓,連同《葉嘉瑩談詞》《唐宋名家詞賞析》等著作共同編入南開跨文化交流研究叢書。中新社發 馬超 攝
早在1953年,海先生就曾在美國杜克大學所出版的刊物《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意義》的文章。其中特別提到,古典中國文學的歷史比拉丁文學的歷史更久遠,而且古代的文言文,即使在白話文出現已久後也仍是一種重要的文學語言,兩者並存而不悖,不像拉丁文學古今有絕大歧異。中國文學以其傳世之久、方面之廣,在世界文學中佔有重要地位。而要想研究中國文學,就需要徹底了解中國文學。
至於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用處,我個人以為正在其可喚起人們一種善於感發、富於聯想、活潑開放、更富於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關於這種功能,西方的接受美學也曾有所論及。按照西方接受美學中作者與讀者之關係來看,則作者的功能乃在於賦予作品以一種足資讀者去發掘的潛能,而讀者的功能則在於使這種潛能得到發揮的實踐。而且讀者在發掘文本中之潛能時,還可以帶有一種“背離原意的創造性”,所以讀者的閱讀,其實也是一個再創造的過程。
而這種過程往往也就正是讀者自身的一個演變和改造的過程。如果把中國古典詩歌放在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中來看,我們就會發現中國古典詩歌的特色實在是以這種興發感動之作用為其特質的,所以《論語》説“詩可以興”,這正是中國詩歌的一種寶貴傳統。
有人問“中國古典詩詞會滅亡嗎”,我以為不會。我相信,宇宙間確有一種屬靈的東西。人的生命當然是短暫的,但詩歌的生命卻生生不已。
如果説,要我總結出最希望將中華詩詞的哪一種美感向西方世界傳播,那就是詩詞中的中國人的精神。字裏行間流淌著的中國人的情感、意志與品性,是我最希望傳遞給西方讀者的。(中新社記者 張道正)
受訪者簡介:
中新社記者 張道正 攝
葉嘉瑩,女,號迦陵,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1924年7月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1945年畢業于輔仁大學國文係。現為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受聘于國內多所大學客座教授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曾任台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2016年3月,獲2015-2016年度“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2019年9月,獲南開大學教育教學終身成就獎。2021年2月,被評為“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她以所摯愛的中國古典詩詞研究為終身事業,矢志傳承中華古典詩詞文化,學生遍歷海峽兩岸,大洋東西。著有數十部中文、英文著作,在中國古典文學界及廣大詩詞愛好者中有很廣泛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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