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也被稱為“中興之冠”。國家的災難和民族的屈辱激發了陸游強烈的愛國之情,使他成為了中國詩史上繼屈原、杜甫之後最有影響的愛國詩人。其《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是他的絕筆詩,也是他知名度最高的作品;無限的哀怨與淒涼,凝聚在短短的二十八字中,千百年來撥動著讀者的心弦。陸游子女眾多,其詩集中“示兒”類作品極為豐富,成就不俗,但因為多種原因,學界往往僅注意了其中的少數作品,故本文試圖對其子女及“示兒”詩創作情況略作探考。
陸游子女情況新考
于北山《陸游年譜》、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均引《山陰陸氏族譜》載陸游共有七子:
長子子虡、次子(仲子)子龍、三子子修(子惔)、四子子坦、五子子約、六子子布、七子(幼子)子遹(子聿)。其生平簡歷如下:
子虡,字伯業,小字彭安。行五。生於紹興十八年(1148)三月,卒于嘉定十五年(1222),享年75歲。累官至知江州。子龍,字叔夜,小字恩哥。行六。生於紹興二十年(1150)正月,卒于端平三年(1236)三月,享年87歲。歷仕武康尉、吉州司理、東陽令等。子修,原名子惔,小字秀哥。行七。生於紹興二十一年(1151)十月,卒于紹定元年(1228)六月,享年68歲(湯按:以生卒年推之當為68,族譜作78)。官至知江寧軍事。子坦,字文廣,小字行哥。行八。生於紹興二十六年(1156)七月,卒于寶慶丁亥三年(1227)(湯按:族譜作卒于嘉定丁亥,但嘉定實無丁亥,故改為寶慶),享年72歲。歷仕荊門、歸州僉判、知安豐軍等。子約,字文清。行十。生於乾道二年(1166)正月,卒于紹熙元年(1190),享年25歲。官知辰州軍。子布,字思遠,小字英孫。生於淳熙元年(1174)十一月,卒于淳祐十二年(1252),享年79歲。官至淮南東路提刑。子遹,亦作子聿、子(如圖),字懷祖。小名亦作建。行十五。生於淳熙五年(1178),卒于淳祐十年(1250),享年73歲。
據陸游《入蜀記》卷一載:“七日,……終日大雨不止。招姜醫視家人及綯。”“九日,晴而風。……托周尉招醫鄭端誠,為統、綯診脈,皆病暑也。”“十三日早,入常州,泊荊溪館。夜月如晝,與家人步月驛外。綯始小愈。”又卷二載:“二日,見知州右朝奉郎王察。市邑官寺,比數年前頗盛。攜統遊東園。”又卷四載:“二十六日,與統、紓同遊頭陀寺。”可知有子統、綯、紓等三人同行,但未見載《山陰陸氏族譜》。
《入蜀記》作于乾道六年(1170)赴蜀途中,陸游時年46歲,攜家同行。長子子虡23歲、次子子龍21歲、三子子修20歲、四子子坦15歲、五子子約5歲,六子、七子尚未出生。《入蜀記》中所稱“統”,錢仲聯認為即子虡之小名,見《劍南詩稿校注》卷一《統分稻晚歸二首》解題。又《劍南詩稿校注》卷一《喜小兒輩到行在》:“阿綱學書蚓滿幅,阿繪學語鶯囀木。”錢仲聯考此詩作之時與諸子之年歲,謂阿綱當為三子子修之小名,阿繪當為四子子坦之小名。今據此考之,陸游入蜀途中,五子子約年僅5歲,尚不合適偕同登山覽景、訪寺讀碑,故推測紓當為次子子龍之小名。子約年幼,不妨與家人于客驛外散步賞月,故推測綯或當為子約之小名。
據現存文獻,尚可考知陸游當生有多位女兒,至少二女以上。
《劍南詩稿》卷二《十二月一日二首》(其二)有雲:“兒書春日牓,女翦上元燈。”此詩乃乾道三年十二月作于山陰,陸游時年43歲,子虡20歲,五子子約2歲。又《劍南詩稿》卷十三《蔬園雜咏五首》(其四):“昏昏霧雨暗衡茅,兒女隨宜治酒肴。”此詩乃淳熙八年十月作于山陰,陸游時年57歲,子虡34歲,子遹4歲。又《劍南詩稿》卷十九《屢雪二麥可望喜而作歌》:“大婦下機廢晨織,小姑佐庖忘晚粧。”此詩乃淳熙十四年冬作于嚴州,陸游時年63歲,子虡40歲,子遹10歲。三詩所言“翦燈”女,“治酒肴”女,“佐庖”小姑,當為實寫,並非虛筆。
據《渭南文集》卷十三《上虞丞相書》:“某行年四十有八,家世山陰,以貧悴逐祿于夔。其行也,故時交友醵緡錢以遣之。峽中俸薄,某食指以百數,距受代不數月,行李蕭然,固不能歸。歸又無所得食,一日祿不繼,則無策矣。兒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此書作于乾道八年,陸游48歲,長子子虡25歲。書言“兒年三十,女二十”乃為約數,然據此可知陸游長女較長子約小十歲左右,當生於紹興二十七年前後,其生平不詳。
此外可考,陸游嘗有一幼女早夭。《渭南文集》卷三十三《山陰陸氏女女墓銘》,乃陸游為幼女所作墓銘。此女初名閏娘,又更名定娘,“以其在諸兒中最稚,愛憐之,謂之女女而不名。”此女生於淳熙十三年(1186)八月,卒于淳熙十四年(1187)八月。其生年較幼子子遹,尚晚生八歲,時陸游62歲在嚴州任上。
陸游以“示兒”為題詩作及同類相近作品計量分析
陸游《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最為世人熟悉,其實陸游詩集中共有《示兒》同題詩6首,另5首為:《示兒》(舍東已種百本桑)、《示兒》(斥逐襆被歸)、《示兒》(文能換骨余無法)、《示兒》(得道如良賈)、《示兒》(聞義貴能徙)。除此之外,陸游集中詩題標示出“示兒”的詩作及同類相近作品,俯拾即是,讓人印象深刻。
今初步統計,《劍南詩稿》中有以“示兒子”“××××示兒子”“××××示子”為題者11首:《示兒子》(父子扶攜返故鄉)、《示兒子》(祿食無功我自知)、《秋晴每至園中輒抵暮戲示兒子》《復竊祠祿示兒子》《秋夜讀書示兒子》《六經示兒子》《雨悶示兒子》《讀經示兒子》《園中晚飯示兒子》《甲寅元日予七十矣酒間作短歌示子》《五更讀書示子》;以“示兒輩”“××××示兒輩”為題者8首:《示兒輩》《病稍平示兒輩》《秋夜示兒輩》《北齋書志示兒輩》《思歸示兒輩》《啜茶示兒輩》《即事示兒輩》《病中示兒輩》;以“示子孫”“示兒孫輩”“示諸孫”“××××示兒孫”“××××示子孫”為題者8首:《示子孫》(累葉為儒業不隳)、《示子孫二首》《示兒孫輩》《示諸孫》《感事示兒孫》《書意示子孫》;以“與兒子”“與兒輩”“小兒輩”“與兒孫”等為題者9首:《夜與兒子出門閒步》《南堂與兒輩夜坐》《與兒子至東村遇父老共語因作小詩》《與兒輩泛舟遊西湖一日間晴陰屢易》《與兒輩小集》《喜小兒輩到行在》《睡覺聞兒子讀書》《與兒孫小飲》《與兒孫同舟泛湖至西山旁憩酒家遂遊任氏茅庵而歸》。上述詩題皆泛言示兒孫,具體兒孫對象未明言,共41首。
其分別與諸子的詩作甚多,大略情況如下:與長子子虡者24題25首,與次子子龍者3題4首,與三子子修者1首,與四子子坦者9首,與五子子約者未見,與六子子布者5題7首,與七子(幼子)子遹(子聿)者57題66首。分別與諸孫的詩作:與元禮1首,與元用1首,與元敏3首。(按:為免復計,凡詩題與多人相關者,僅計題中第一人。如《寄子虡兼示子遹》,僅計為與子虡者。)上述與七子三孫的詩作共117首。
據上統計,僅以詩題而言,陸游“示兒”類詩作共158首。除此之外,雖詩題未標明“示兒”,而詩中咏及兒女子孫者亦頗多,據本人粗略統計尚有140首以上。故總體而言陸游以“示兒”為題的詩作及同類相近作品總數在300首以上。為論述方便,本文將其統稱為“示兒”詩。
陸游“示兒”詩竟多至300首以上,如果放在《劍南詩稿》中來看,今傳85卷本共收詩9144首,“示兒”詩約佔3.2%,似乎相對數量並不算很高,但從絕對數量來説,在古今詩人同類作品中,實罕見其匹。
陸游“示兒”詩創作、選編及得失略論
錢鍾書《談藝錄》三七“放翁二癡事二官腔”有雲:“放翁詩余所喜誦,而有二癡事:好譽兒,好説夢。兒實庸才,夢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錢鍾書此言似頗尖刻犀利,可能會引起部分崇拜陸游的讀者反感,同時也可能會引發披覽陸詩全集的讀者會心一笑。不管是全部泛讀或部分細讀這300首以上的“示兒”詩,讀者肯定都會産生如錢鍾書所説的審美疲勞,也可能會産生這樣的疑問:陸游為何寫作如此多的同類詩作?又為何全都保留于詩集而不作洗伐刪削?
我們首先從《劍南詩稿》的版本問題入手考察,嘗試回答這些疑問,並對陸游“示兒”詩創作分期略作分析。
《劍南詩稿》的版本主要有85卷本與87卷本兩種系統:
85卷本最早由陸游長子子虡于嘉定十三年(1220)(陸游卒後十三年)編刻于江州。據子虡序跋所言,該集前20卷所收作品起紹興十二年(1142)至淳熙十四年(1187),即陸游18歲至63歲間作品,乃陸游知嚴州時經門人鄭師尹收集、陸游手定所刊《劍南詩稿》;該集21卷至60卷,所收為淳熙十五年(1188)至嘉泰三年(1203),即陸游64歲至79歲間詩作,乃陸游當時命子虡所編《劍南詩續稿》40卷,亦曾親加校定;該集61卷至85卷,所收為嘉泰四年(1204)至嘉定二年(1209),即陸游80歲至85歲去世前的詩作。另有陸游嚴州編集時所刪遺詩7卷,子虡別名為《遺稿》,今已散佚不存。
87卷本相傳為陸游幼子子遹知嚴州時(寶慶二年至紹定二年,1226~1229)所編刻,前20卷所收與85卷本同,後67卷乃子遹所編。子遹所編序跋不傳。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載“《劍南詩稿》二十卷、《續稿》六十七卷”,即此本。由於該本早不見傳本,其與85卷本之異同已難辨明。亦有學者懷疑現傳85卷本,或為子虡本與子遹本的綜合本。
不論情況如何,子虡、子遹都對陸游淳熙十五年以後詩集的編纂産生了影響。我們從上文對陸游“示兒”詩的統計可以看到,其中與子虡、子遹詩尤多,似亦與他們曾先後編刻乃父詩集有一定的關聯。陸游以“示兒”為題的詩作共157首,與子虡者25首,佔比為16%,與子遹者66首,佔比為42%,二者幾佔總數的六成。與中間五子者總共20首,佔比僅12.7%:與次子子龍者3題4首,佔比為2.5%;與三子子修者1首;與四子子坦者9首,佔比為5.7%;與五子子約者未見;與六子子布者4題6首,佔比為3.8%。而且陸游集中未見單獨寫給女兒的詩作。這種作品多寡不均的現象,頗不正常,故有學者認為陸游集中未見與五子子約之詩,乃因去世較早的緣故。其實,三子子修卒于紹定元年(1228)六月,乃在陸游去世後近二十年,而陸游集中所存與子修詩僅1首,可謂聊勝於無;五子子約卒于紹熙元年(1190),享年25歲,時陸游66歲奉祠居山陰,若説因子約早逝,陸游來不及為其作詩,這樣解釋感覺牽強,難以服人。只能説在陸游集編纂過程中,儘量多地保留了寫給子虡、子遹的詩作,而對寫給其他五子及女兒的詩作有不少刪削或漏收。形成這樣的結果,當與子虡、子遹曾先後編刻乃父詩集不無關係。
同時,也可能由於陸游對長子與幼子的偏愛,當年寫給長子、幼子的詩本多於其他子女,造成了詩集所收或多或少、或有或無的差異。以人之常情而言,傳統“父親”往往重視嚴教長子而親昵嬌寵幼子。陸游或亦不能免俗,故于長子尤寄厚望,以詩為教,諄諄教誨;而幼子于膝前承歡最久,聰明伶俐,得以排解老年寂寞,又或因其母故,憐愛尤勝諸子。
其《示子虡》詩云:“好學承家夙所奇,蠹編殘簡共娛嬉。一婚倘畢吾無累,三釜雖微汝有期。聿弟元知是難弟,德兒稍長豈常兒。要令舟過三山者,弦誦常聞夜艾時。”(《劍南詩稿》卷四十八)此詩作于嘉泰元年(1201)秋,是年陸游77歲致仕居山陰。子虡54歲,“三釜”句,陸游自注雲:“子虡明秋當赴句金。”指子虡次年將赴任金壇丞。六子子布28歲,“一婚”句,陸游自注雲:“吾今年為一子自蜀歸者聘婦,無復婚嫁之責。”此子即子布,在蜀中長大成人,是年春始從蜀地歸山陰。聿弟,即子遹(子聿),24歲;德兒,即子虡之子元用,年方18歲。陸游七子,仕宦均由門蔭恩典,而非由科舉出身,且出仕亦晚,所任多為州縣下僚,學問與詩文皆不甚顯於時。對於陸游這樣一個書香仕宦之家,祖、父及其本人皆以經學、文學享有盛名,而子弟出息不過如此,難怪被譏“兒實庸才”了。但陸游似乎完全不認為兒孫輩平庸,正如此詩所稱譽“好學承家夙所奇”“聿弟元知是難弟,德兒稍長豈常兒”,都誇為奇才,對他們充滿了希望,即使出仕做點小官,也為他們高興,還特別叮囑54歲的長子繼續帶領兄弟子侄挑燈夜讀,不墜家風。從當代教育理念來看,陸游的家教是具有現代性的,大體是以表揚、鼓勵為主。
陸游的軍旅詩頗有英雄之氣,但其“示兒”詩多表現出慈父慈母情懷。其《統分稻晚歸二首》(《劍南詩稿》卷一),乃乾道三年(1167)作于山陰。陸游因“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説張浚用兵”的罪名,由隆興府通判罷歸。詩題所稱統,即子虡,時年20歲。詩云:“勤勞解堪忍,餘暇更吟哦。歲惡增吾困,家貧賴汝多。”“薄酒不自酌,夕陽須汝歸。橘包霜後美,豆莢雨中肥。路遠應加飯,天寒莫減衣。”憐子農事勞作艱辛,誇獎之,犒勞之,噓寒問暖,憐愛之情溢於言表,一片慈母心腸,全無嚴父威風。
再看陸游寫給幼子子遹(子聿)的詩。其《十一月二十二日夜待子聿未歸》:“寒爐火半銷,壞壁燈欲死。人行籬犬吠,月出林鵲起。吾兒信偶非長路,老子可憐煎百慮。人人父子與我同,立朝勿遣交河戍。”(《劍南詩稿》卷三十六)此詩慶元三年(1197)冬作于山陰,疑似同題二首。陸游時年73歲,子遹(子聿)20歲。前半首書寫子遹偶因事入城,夜深未歸,詩人燈下枯坐,倚門盼歸;後半首書寫詩人推己及人的情懷,由子遹偶然逾時未歸,老父即心中懸懸,坐臥不寧,聯想到如果是兒子們奔赴邊塞作戰,那天下的父親又將經受什麼樣的煎熬,這樣詩人一改往日主戰的口吻,反而忠告在朝當政者勿輕易發動戰爭。看來對幼子的憐愛,成了陸游情感世界中最柔軟的部分。
其《送十五郎適臨安》詩云:“求祿亦常事,出門寧自由。苦留雖惜別,細話卻生愁。雨急投村市,鐘殘過寺樓。只應今夕夢,先汝到江頭。”(《劍南詩稿》卷六十二)此詩開禧元年(1205)夏作于山陰。十五郎,即子遹。陸游82歲,子遹28歲。是年秋子遹以父致仕恩蔭補官,將往臨安赴銓試,陸游作此為小兒送行。首聯作家常語,安慰兒子亦是安慰自己,表現出亦喜亦悲、進退兩難的矛盾心態。頷聯,“苦留”終一別,“細話”難解愁,“苦留”“細話”更生出許多不忍離別的痛苦。頸聯,畫出行旅景況,或兼設想別後景況。尾聯,發願與兒夢魂相隨,似欲效倩女離魂,頗堪發噱;但若能體諒老父風燭之年舐犢之愛,為人子者亦當復淚下。
元劉塤《隱居通議》卷二十一謂陸游:“晚年高臥笠澤,學士大夫爭慕之。會韓侂胄顓政,方修南園,欲得務觀為之記,峻擢史職,趣召赴闕。務觀恥于附韓,初不欲出,一日有妾抱其子來前曰:‘獨不為此小官人地耶?’務觀為之動,竟為侂胄作記,由是失節,清議非之。”所載陸游因幼子而失節事,或取自傳聞而局部誇張失實。陸游因權臣韓侂胄推重,于嘉泰二年(1202),為朝廷破例起用任史官,次年史成,即乙太中大夫充寶謨閣待制致仕。此間與權臣韓侂胄有所交往,常為人詬病。其實,嘉泰元年,幼子子遹已24歲,並非能為妾所抱來的“小官人”。除子遹之外,陸游並沒有其他尚在懷抱的“幼子”。子遹生於淳熙五年(1178),是年陸游54歲,春奉召離蜀。其生母或為陸游在蜀所娶妾楊氏,即為傳聞中抱子前來求情之妾的原型。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八有雲:“及韓氏用事,遊既挂冠久矣,有幼子澤不逮,為侂胄作《南園記》,起為大蓬。”此當為言陸游因幼子而失節的較原始的版本。所謂“幼子澤不逮”,即謂幼子子遹雖已成年,但無恩蔭獲得一官半職。而上引《送十五郎適臨安》詩,似乎正説明後來子遹享受到了以父致仕恩蔭補官的恩澤。不過,若將陸游晚年破例重出擔任史官,解讀為陸游因幼子仕途而不惜犧牲一世清名,不是出於對陸游的誤解、猜疑,就是有意對陸游進行的誣衊、羞辱。陸游晚年重出,與辛棄疾頗為相似,皆因受了韓侂胄北伐的蠱惑,並非為了幼子的一官半職而自毀名節。
關於陸游“示兒”詩創作分期,我們可以淳熙十四年(1187)為界,分為前後兩個時期。以今本《劍南詩稿》前20卷考之,自19卷《戊申元日》以後即為淳熙十五年(1188)之作,20卷則收淳熙十五、十六兩年的部分作品,實與子虡原序跋所稱淳熙十四年(1187)以前之作編為20卷有異,可證今所傳85卷本已非子虡原本。而以19卷《戊申元日》以前考之,共收與子虡詩3首,與子遹詩5首。當時諸子皆未出仕,五子子約亦健在,但未見收錄單獨與他們的詩作。而子遹不過10歲,對其偏愛較為明顯。不過,在淳熙十四年前的2535首詩作中,陸游的愛子之情尚未氾濫,即便作較寬泛的統計,其中的“示兒”詩大約有35首左右,數量並不算多,而精彩之作不少。
從紹熙二年以後陸游每年的詩作多在200首以上,尤其是最後的十年每年的創作數量多在400首以上,尤其是嘉定元年達到599首。陸游大量的“示兒”詩正是創作于這一時期,數量豐富,精粗並存。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一,與陸游晚年詩學思想變化有關。他晚年主張“詩到無人愛處工”“並從前求工見好之意亦盡消除”,部分作品“明白如話,然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但亦有部分作品乃率爾而作,詩意淡薄。其二,陸游越到晚年愈感精神孤獨,其舐犢之情隨年壽愈高而愈強烈,故多數“示兒”詩情感真摯,表現的父愛極為濃烈,但又因子孫眾多,生活圈子又較狹小、固定,詩題既嚴重重復,詩意亦因年高而才情減退,容易自我重復,難以自我超越。其三,其晚年創作作品太多,而子虡、子遹編集時,或不忍大加刪削,故與子虡、子遹有關作品,保留尤多。
陸游《跋詹仲信所藏詩稿》嘗雲:“予平生作詩至多,有初自以為可,他日取視,義味殊短,亦有初不滿意,熟觀乃稍有可喜處,要是去古人遠爾。”(《渭南文集》卷三十一)可知詩作之得失品鑒之不易,作者自評其作,亦前後頗有變化出入,何況其後人學養、識見、才情遠不及乃父,豈敢恣意取裁,能深獲作者之心。總體而言,陸游“示兒”詩數量豐富,富有情味,不乏名篇佳句,其藝術表現特色正如錢基博所稱:“因事見道,稱心而出,振筆以書;而不以饾饤成語,融裁古人為功。”我們不必因其部分作品粗率或存詩句、詩意重復現象,而否定其藝術總體成就。其中蘊涵豐富的“詩教”資源,對當代傳承古典詩教,亦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作者:湯江浩,係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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