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深處升起一片薄霧。薄霧徐徐飄散開,將布景籠罩在一片朦朧中,仿佛是一幅虛實相間的寫意畫卷,把觀眾帶入遙遠的時空之中。遠處,忽現一舟,一名清麗少女撐篙而來……詩化的舞臺意境與厚重的歷史情感完美融合,觀眾無不沉醉其中。
大幕拉上,劇場內早已響起掌聲。後臺走廊上,一位端坐了整晚的銀發老者終於露出了笑容。他雖形容略顯瘦削,但神采奕奕。接著,他緩慢起身,整理好衣服,扶正胸前的黨徽,拄著手杖一步步向舞臺走去。他,就是這部話劇的導演藍天野。當時已是94歲高齡,但兩個多月的排練,他一次也未缺席;8場演出,更是場場不落。
演員們興奮地迎向他,一一與他擊掌慶賀,並將他請到舞台中間。觀眾席上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這是人們在向這位老藝術家表達崇高的敬意。藍天野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了,熾烈的氣氛讓他有些恍惚。70多年前,是黨培養、引領他走上了戲劇道路。從青蔥少年到耄耋老人,從演員到導演,他始終懷著敬畏之心,兢兢業業地堅守在舞臺上,直到有一天患病不得不住院治療……
一
回首人生,對於藍天野來説,1945年是極其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抗日戰爭勝利了;這一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産黨。
藍天野永遠忘不了1945年9月23日,那是他入黨的日子。迫於當時的形勢,沒有舉行正式的入黨儀式,但藍天野對自己説:“你是一名黨員,就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黨,一輩子聽黨的話。”從此,他用一生踐行著入黨時的莊重誓言。
藍天野的入黨介紹人是他的三姐石梅。1945年初,在解放區文工團晉察冀挺進劇社工作的石梅被派到北平開展地下工作,他們家隨即成為共産黨的地下聯絡點。藍天野從三姐那裏了解到解放區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對解放區的生機勃勃充滿了嚮往。他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進步書籍、文章,這些新思想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
18歲的藍天野堅定地加入了中國共産黨。最初主要是幫著三姐做宣傳工作。“上級黨組織交給三姐一部短波收音機,每天晚上到了固定時間,我們要收聽解放區的廣播,記錄下來,然後由我刻到蠟版上,進行油印,再由她拿出去散發。後來由於人手不夠,就讓我也做了交通員。”藍天野回憶道。
那段日子,藍天野經常背著一個小布包,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出了西直門,過頤和園背後的青龍橋,直奔西山腳下的聯絡點。誰也不知道,這個青年的包裏裝的竟是解放區需要的各種生活用品、文件和書。路上偶遇巡邏的軍警,被攔下盤問,藍天野不慌不忙,只説是放了學四處玩玩。就這樣,他有驚無險地在城裏城外來回穿梭,竭盡全力做好交通員的工作。
“您當時害怕嗎?”後來經常有人這樣問藍天野。“當時真沒想過危險,唯一想的是怎樣儘量不讓人發現。我當時太年輕,思想和工作經驗都非常幼稚,其他的事情也做不了。把這些做好,就是為黨盡了我的一點力量。”藍天野的回答樸實而真誠。這些驚心動魄的經歷,是他對黨無限忠誠的證明。
二
在成為交通員之前,藍天野是北平藝專油畫係的一名學生,並在同學的邀請下參加了沙龍劇團,出演過一些話劇。
入黨後,藍天野按照黨組織的安排,在劇團一邊從事革命工作,一邊參加戲劇演出。1946年初,為進一步加強對戲劇戰線的領導,黨組織決定籌備成立北平戲劇團體聯合會(以下簡稱“北平劇聯”),並公演李健吾的作品《青春》來擴大影響力。藍天野在劇中飾演一個綽號“紅鼻子”的老更夫。
雖然只是一個小角色,北平劇聯黨支部書記、這部戲的導演石嵐卻對藍天野提出了嚴格的要求,要將這個角色演繹成一個真實生動、富有生活氣息的老農民。這讓已有一些學生劇團演劇經驗的藍天野犯了難:一個在城市長大的19歲青年飾演老農民,怎樣才能演活這個角色呢?
藍天野想了一整晚。他領悟到:人物要塑造得真實生動,必須得熟悉他們才行。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了城外郊區的鄉村裏,開始與農民交朋友。這個樸實的小夥子很快就獲得了村民們的好感。“我去的次數多了,跟他們就熟了。臨走時,他們還會去地裏割上一把新鮮的韭菜給我帶著。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對塑造我要演的角色特別有用。”通過深入體驗生活,藍天野在演出中塑造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更夫形象。
隨著北平形勢的變化,北平劇聯等進步組織引起了國民黨反動派當局的注意。為保存實力,團體的骨幹成員暫時分散隱蔽。藍天野被派往演劇二隊,徹底告別了北平藝專這個他曾經難以割捨的地方。他按黨組織指示把工作重點放在戲劇戰線上,從此走上了專業戲劇表演之路。在演劇二隊,藍天野開始努力學習表演理論,並將其與演劇實踐相結合,成功演出了《大雷雨》等劇。
1948年,藍天野隨演劇二隊撤往解放區。在到達解放區的當晚,城工部接待站的同志説:“為了不牽連、影響在國統區的親戚朋友,到了解放區就要改名字,現在就改。”完全沒有考慮的時間,原名王潤森的藍天野脫口而出3個字:“藍天野。”藍天碧野,赤子之心。從此,這個因革命工作臨時取的化名伴隨藍天野一生,並在中國話劇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
三
《北京人》中的曾文清,《蔡文姬》中的董祀,《王昭君》中的呼韓邪單于,《家》中的馮樂山……幾十年的舞臺生涯,藍天野潛心學習斯坦尼斯拉伕斯基演劇體系,始終堅持話劇民族化的探索和實踐,在70多個劇目中塑造了多個個性鮮明的藝術形象。當中,最為觀眾熟知的當數《茶館》中的秦仲義。
1957年12月2日清晨,作家老舍從燈市口丹柿小院家中信步來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在一間會議室裏為全體演員讀他新創作的劇本——《茶館》。老舍繪聲繪色的朗讀,令在場的每個人都興奮不已,藍天野也被深深吸引了。北京人藝當場決定排演《茶館》,大家紛紛申請角色。
待心情平復下來,藍天野想,這麼多角色,自己能演哪一個呢?心裏沒底,還是先別申請了。然而,演員名單一齣來,出乎他意料,由他飾演主要角色之一的秦仲義。
能在老舍編劇、焦菊隱導演的《茶館》中擔任這麼重要的角色,讓藍天野深受鼓舞。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演好這個戲!可是,怎麼塑造這位民族資本家呢?這是個離自己很遙遠的人物。
焦菊隱導演讓大家先去體驗生活。體驗生活也是藍天野在演出《青春》後就領悟到的一條寶貴經驗。
為了演好《茶館》,藍天野遍訪北京城的大小茶館,仔細觀察泡在茶館裏的人;還跑到安定門城樓下,看城門洞口兩旁擺攤的生意人。多方面地體驗生活,讓他對老北京的風土人情有了更深了解。在朋友們的介紹下,他又接觸了一些曾經的民族資本家。就這樣,秦仲義的形象在他心中逐漸清晰起來。
進入排練場,焦菊隱導演要求演員們根據近期體驗生活所得進行小品練習。第一幕中,童超飾演的龐太監一上場,就與藍天野飾演的秦仲義有一番明裏暗裏的唇槍舌劍。童超和藍天野一致認為,兩人應該以往就有私人過節。為了明確這條背景線,藍天野構思了一段表現人物關係的小品——
秦仲義叫人物色到一隻出色的鵪鶉,恰巧被龐太監看見了,他也想要。秦仲義不肯讓,還故意抬高了價錢。劉麻子在中間説和,雙方仍爭執不下。龐太監最終因財力不濟敗下陣來。兩人因此結下樑子。
藍天野想起體驗生活時接觸到的一位民族資本家,其實對這些玩物並不喜歡,只是為了排場。於是他心念一轉,沒有按原計劃結束小品,轉而吩咐道:“去,把它送給龐老爺。”
飾演龐太監的童超也心思轉得飛快。剛失了面子,又遭此羞辱,龐太監惱羞成怒,咬牙喝道:“拿到後廚,給我炸了下酒吃!”
秦仲義淡淡地冷笑回敬:“龐老爺,您好雅興!”
即興碰撞,讓這段小品成為北京人藝排練廳裏的一段佳話,激發了劇組裏其他演員的創作熱情,也讓藍天野觸摸到了人物的“魂”。以此為基礎,秦仲義和龐太監那段劍拔弩張的對手戲,在第一幕中大放光彩。
1958年3月,《茶館》首演,反響熱烈。藍天野塑造的秦仲義在裕泰茶館門口一亮相,便博得滿堂彩。
從1958年首演至1992年,藍天野共參與《茶館》演出374場。他不斷豐富調整自己的創作,靈活使用表演技巧,使得秦仲義這一人物形象成為中國話劇史上的經典。
“戲劇必須打動人,能引起人們的思考。”藍天野説,這是他一生的追求。
四
回首如何走上戲劇道路,藍天野曾感慨地説:“當時真沒有想到,我會一輩子從事戲劇事業。但我很肯定,黨怎麼決定,我就怎麼做,黨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自放下畫筆投身戲劇事業,從演劇二隊、華北大學文工二團、中央戲劇學院話劇團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一路走來,無論是做演員、當導演,還是從事教學,藍天野都盡心竭力,不僅在舞臺上塑造了眾多經典人物形象,導演了一系列優秀劇目,還發掘和培養了一大批文藝界人才,為中國話劇藝術的繁榮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2011年春天,北京人藝食堂一片歡聲笑語,院領導正在請藍天野、朱旭兩家吃飯。時任院長張和平開門見山:“為慶祝建黨90週年,院裏決定排一齣具有北京人藝風格的《家》。”藍天野點頭稱好,重排經典劇目、傳承北京人藝風格是大事。他以為劇院想聽聽老藝術家們的意見,豈料張院長話鋒一轉:“請天野和朱旭二老在戲裏演個角色。”
上臺演戲?已入耄耋之年,演得動嗎?記憶力早已衰退,記得住臺詞嗎?藍天野猶豫了。雖然一直心繫北京人藝的發展,也經常為年輕演員講課,可19年未登臺演戲了,現在又正在籌辦自己的第三次個人畫展,能有充沛的精力演戲嗎?
藍天野想起,1984年,他曾為剛畢業的北京人藝1981年演員訓練班排演過《家》,正是通過新老演員同臺搭戲的方式,讓一批青年演員迅速成長起來。時光流轉,現在《家》需要他,北京人藝這個“家”也需要他,他怎能缺席呢?
藍天野如約出現在《家》劇組,更令大家驚訝的是,他決定突破自我,扮演反面人物馮樂山。他向劇院表示:“如果演不好,請導演隨時把我換下來。”
毫無疑問,《家》中的馮樂山是個壞人,但藍天野認為,不能單純去演他的“壞”,在揭露人物醜惡心靈的同時,還得讓觀眾獲得藝術上的享受。他飾演的馮樂山第一幕出場時,瀟灑風流的名士形象就體現得淋漓盡致。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束詩稿,口中評價著:“嗯,嗯,我就愛它一片瀟灑,一片靈氣……”風雅中帶著一絲倨傲。
按劇本提示,他手中所持詩稿為高老太爺所作。為了增添人物的真實感,更好地表現人物關係,藍天野揣摩高老太爺的心意語氣,以他的身份作出《歸巢》《乞夢》等數篇詩詞,並認真地題寫在灑金的書箋上,作為道具在舞臺上配合演出。“觀眾看不見這些,但我自己拿著,在臺上更多些真實自信。”正如藍天野經常對年輕演員們説的一句話:“搞藝術不要將就,要講究。”他用自己深厚的文學、美術素養,對藝術的極致追求,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那些日子,84歲的藍天野每天都按時來到排練廳,直到晚上10點多鐘全體排練結束後才離開。有一天,他排練完下場時不小心絆了一跤,從一米高的臺上摔下來,導致手指骨折,周圍的人都嚇壞了。藍天野忍痛起身,第一句話卻是:“對不住,讓各位受驚了。”大家以為他得好好休養一陣,不料第二天,當演員們推開排練廳的大門,驚訝地看見他們的“藍爺爺”已經坐在那裏。那一刻,大家真正理解了一直高懸在北京人藝排練廳裏的那4個大字——“戲比天大”。
藍天野全身心投入到排練中。雖然已經導演過《家》,對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很熟悉,他卻並未因此而鬆懈。他認為表演不能千篇一律,不要描別人的模子,也不要重復自己,每次表演都要有獨創性。“要是大冊子還在就好了!”他想。大冊子是他存放人物形象的一本圖冊,裏面是他從藝以來收集的近千張各式各樣的圖片資料,有老照片,有報紙上剪下來的圖片,也有他畫的人物速寫。每遇新戲,他都會從裏面去尋找靈感。可惜這本陪伴了他幾十年的大冊子被人借走後再未歸還。然而心中的積累仍在,經過對角色的反覆琢磨,他設計了長髯飄胸、髮鬚相連,身穿一襲呢料長袍,袖口挽成月牙形,頭戴橢圓形黑絲絨帽,手拿方竹手杖的人物造型。
藍天野自幼學畫,又曾師從李苦禪、許麟廬,深厚的美術造詣為他的舞臺創作提供了充足的養分,也讓他對化粧造型格外精益求精。他認為這是演員塑造人物的一個重要部分。“這麼多年演出,我都是自己化粧,而且當年還給劇組裏別人化粧。最多的時候,一次給30個演員化過粧!”藍天野笑談,經他親手點綴過的人物總能顯露出鮮明的人物特徵。
《家》四代同臺的演出成為當年戲劇界的一大盛事,藍天野重返舞臺令觀眾興奮不已,沒買到票的觀眾都深以為憾。2020年,北京人藝為紀念曹禺誕辰110週年再度演出《家》。令觀眾意外的是,93歲的藍天野依然參與其中並連續演出11場。“很多觀眾聽説這次演出有我,都很期待。我不想讓大家失望,所以堅持每場都上,感謝大家的厚愛。”藍天野的話語中飽含著對觀眾最真誠的敬意。
自84歲重返話劇舞臺以來,藍天野陸續演出《家》《甲子園》《冬之旅》,並導演了《吳王金戈越王劍》《貴婦還鄉》《大訟師》,發掘、起用了一批年輕演員,使他們的表演藝術水準有了顯著提高。
即便在病中,藍天野也一直牽掛著劇院的事業發展。今年恰逢北京人藝建院70週年,雖然藍天野已經病得無法出門,他的心裏卻還惦記著:“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一定要告訴我。”這位老黨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仍努力地為戲劇事業發揮著光和熱。
2022年6月8日,“七一勳章”獲得者藍天野走了,徹底告別了他為之奮鬥一生的人民文藝事業。3天后,在“向戲劇致敬——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70週年紀念演出”中,當藍天野曾經的演出視頻片段出現在曹禺劇場的舞臺上時,臺前幕後,大家深深地懷念著這位德藝雙馨的藝術家。
他所留下的精神養分,將滋養一代代的戲劇人!
作者:楊琳製圖:趙偲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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