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內搜索

秋日玩戲:聽秋聲 把一年歲月養在罐中夜夜聽

發佈時間:2021-09-10 14:04:50 | 來源:新京報 | 作者:邱實 | 責任編輯:蘇向東

貝托魯奇的電影名作《末代皇帝》中那只著名的活了56個春秋的蟈蟈。

聽,又是秋在鳴叫了。

秋天是從聲音開始的。任你隱客幽居,或是羈旅在途,都不該錯過那聲音。那聲音,時而輕清遼遠,不似鶯燕婉轉,時而高達宏闊,遠比鐘鼓空靈;只聞其聲,如見舟中棄婦抱著的琵琶,茅店書生踏過的板橋,章臺夜宴燃盡的燈燭,以及沙場千里閃耀的刀兵;待你側耳細聽,它又細若遊絲,斷續難測;你推門一探,只有皓月當空,風在樹間,一葉方落,白露沾衣。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因其緊隨夏秋換季的物候特徵,成了人類交通天地,感時傷懷的神奇媒介。蛐蛐一叫,人們就不可能不想到年歲匆匆,興盡悲來,又盼著借挽留一聲聲蟲鳴,挽留這一年最後韶光。可惜,人們並非一直讀書山中,或住在破敗的鄉間屋宇,無法讓那靈巧的精靈,自然鑽入窗縫墻洞,來到床下避寒。於是捉促織,聽秋吟,乃至藏入罐中過冬,成為雅士的玩戲,繼而市井蔚然成風,自錢塘至燕京,無不折服於秋聲。

收納秋聲的玩具當然不止蛐蛐一種。在江南,秋聲是錢塘江的滾滾怒潮;在苗疆,秋聲是鞦韆架下送情的歌咏;在邊塞,秋聲是羌管胡笳送歸雁;在田野,秋聲是鬥牛廟會上的喧嚷。這些是我們的秋日玩戲,是我們與時光或鬥爭或和解的見證。

留聲之戲

在沒有通電的千百個秋天裏,誰不想擁有一隻伴枕的蛐蛐呢?古人聽秋蟲,可比當代人聽收音機、看直播間。

燕京地帶玩蟲的人多,但凡見到哪戶人家,入夏時把一口大魚缸洗刷乾淨,承接屋檐滴漏的雨水,就知道這家人今年是要養蛐蛐了。據説“您今年接雨水了嗎?”這話,就等於在問“您今年養不養蛐蛐。”但這種習慣恐怕已不可追,那時,北京通了自來水,且投入消毒藥劑,而雨水尚且自然潔凈,用來刷蛐蛐罐,正好順時應物。

落葉未黃,京城玩家便開始詢問鄉下來人,今年雨水收成如何了。蟋蟀之為秋物,總是與禾麥的穗子一樣壯碩。逛逛東四牌樓提籠架鳥的去處,但見喂鳥的油葫蘆長到多大,也可知道蛐蛐脫殼幾何。大玩家王世襄先生在《秋蟲六憶》這樣總結他的“促織經”。

油葫蘆是養蟲玩具,也是大蛐蛐的品種。從琉璃廠、鼓樓灣的大街到隆福寺、護國寺的廟會,都可見到叫賣秋蟲的攤販,他們踏進蘇家坨、牛欄山的野草叢,或翻開京東寶坻的麥垛,總能扣上一二十個山罐,滿載而歸。“抓老虎,抓老虎,幫兒頭,油葫蘆!”孩童循著叫賣聲,掏出銅錢,掀開一個個山罐挑蛐蛐,一如今天孩子之扭蛋、抽卡。所幸,當年蛐蛐販子雖愛以次充好,卻並不賣盲盒。

對於行家裏手,買蛐蛐的樂趣遠不如自己捉。捕促織者須著草帽芭蕉葉、雨鞋破褲褂,宛如獵戶漁夫。沿小河上野坡,有時要披星戴月,踏進蟲鳴之陣,只聽得這邊廂門,一簽子扎過去,驚出三兩隻,用銅絲罩扣住,拔去管塞,一口氣將蛐蛐吹進山罐中。

罐器乃促織的屋宇,又有大堂、婚房、鬥場之分。明清以來器品繁複,乃至精雕細琢不亞於硯臺。玩家以雨水刷罐,復曬乾過籠,才引“主人”入室。投食、鏟屎的位次皆有講究,也要為其洗浴、治病和鍛鍊體格和格鬥技巧,還要避免中年雌雄共盆,掏空身體。今之貓奴實在難出其右。畢竟,在他們心中,是請來了一位樂師、一位將軍。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入夜,罐中流出了月光奏鳴曲,玩家們終於把一年的光景,收入了自己的枕邊。聽著聽著,終於念天地悠悠,盈虛有數,發覺廣宇眾生間,唯有自己與這促織,才是心靈伴侶,栩栩然,亦不知“我之為促織,促織之為我”了。

豐産之戲

白露節氣,北雁開始南飛,農地進入搶收時節。隨著谷堆越積越高,宗廟鄉野都該準備祭典,感激神明賜予豐收,然後分享祭品胙肉。

《禮祀月令》、《後漢書祭祀志》皆載,天子應于立秋在西郊設祭,車服皆白以迎秋神白帝,祭禮舞蹈便是後來令孔子痛心不已的“八佾”之舞。這種八橫八縱,共六十四人起舞,在天子的祭壇下歌頌神明的舞蹈,顯然不該是封臣的封臣在自家玩的。

唐玄宗顯然未將禮樂與尊卑掛鉤。他推崇西域的羯鼓為“八音之領袖”。當秋夜澄凈,他會挑起羯鼓,頭顱不動如山,下手落如雨點,演奏起自創的鼓樂《秋風高》。這是他認為清朗痛快的音樂,能一掃絲竹管弦的穢氣。盛世帝王,竟也愛玩“搖滾樂”。

君子們也在半酣之際行酒令助興。李商隱在貴族的宴會上玩到了“送鉤”和“射覆”兩種解密遊戲。前者是將鉤暗中傳遞,令人猜在誰手上;後者則是要求猜中扣在器皿下的物件。顯然,李商隱猜錯了許多回,酒入豪腸。

在玩這方面,王陽明就更懂寓教于樂。錢德洪《刻文錄敘説》記載,一次中秋夜,王陽明召集弟子等百餘人,賞月宴飲于天泉橋上。“酒半行,先生命歌詩。諸弟子比音而作,翕然如協金石。少間,能琴者理絲,善簫者吹竹,或投壺聚算,或鼓棹而歌,遠近相答。”學生們投壺打賭,輸了就罰酒,這是《禮記》規定了的君子遊戲。

鄉野間則是另一番熱鬧。立秋後第五個戊日為社日,當天,大家停用針線,放假飲酒,並傳説“酒治耳聾”,動針便會“不聰”。鄉民把酒觀稼,互贈禮物,敲鼓奏樂,氣派一些的請來戲班子,上廟前表演。魯迅小時候看的《社戲》便是這種秋日狂歡。“樂,所以和神人也。”八月秋社,終於從取悅神明演變為犒賞人類自己。

中秋之際,也恰是錢塘江大潮的汛期。《武林舊事》卷三記載,南宋時,臨安觀潮之人“傾城而出,車馬紛紛”“江幹上下十余裏間……歲席地不容閒也”。善水的少年們,突然復興起上古“吳蠻夷越,斷發文身”的勁頭,百十人為一群,手執十面大彩旗,“正弦鼓勇,溯迎而上。差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以此誇能。”溺死者不在少數。蘇軾嘆息“吳兒生長狎濤瀾,冒利輕生不自憐。”錢塘江弄潮,可謂當時最危險的秋日遊戲了。

當鼓樂喧囂漸息,人們會感到那股天地肅殺之氣。

殺伐之戲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秋日的遊戲,似乎沒有殺伐鬥狠,就配不上這個季節。

在浙江金華一帶,豐收祭還有鬥牛活動。鄉親們沿田埂搭臺圍觀,只見二牛角抵,計分以定勝負;遇到決鬥激烈的,鬥牛血肉淋漓,衝出田埂,掀翻臺凳,令盛裝看戲的女士驚慌失足,跌得滿身泥濘。大敗的牛難逃被當即宰殺的命運,而勝利之牛的主人,將大宴賓客,將自己的牛吹得神乎其神,連呼兒上酒也要説“別把給牛喝的酒端來”,生客還不知,主人意思是,你客人還不配喝我牛喝的酒呢!

秋當殺生。“天子入圃射牲”是祭祀的標準環節,也是小型軍事演習,“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

秋風蕭瑟中,于草原牽黃擎蒼自是豪邁。中秋前後,敦煌的胡人爭相網鷹,于荒野間縱馬追逐那些高翔的猛禽。雕、鶻、鷂子、豹子、猞猁被從邊塞進貢給唐代宮廷,供王子公主們豢養行獵。宮廷選出勇士組成“射生馬隊”,餵養鷹雕的同時,給貴族們靜心安排一處處遊樂的獵場。

同一個秋天,當貴胄們醉心於田獵這種想像的戰爭時,為他們開邊的將士只能聽琵琶與羌笛自娛,一邊嘆息寸功未立,一邊痛飲濁酒,望不見家鄉,亦不知此身將葬何處。

宮廷的另一角,孤獨的宮娥在秋夜裏捕捉短命的螢火蟲,她們依舊手持夏日的團扇——那是另一個註定被拋棄的事物。

在這樣的秋天,放縱、鄉愁與寂寞三種秋日遊戲中的情感,彼此共振,同時走向一個蕭瑟之秋。

“鬥蛩之戲,始於天寶間,”《負暄雜錄》記載,“長安富人鏤象牙為籠而蓄之,以萬金之資,付之一啄。”而宮中妃嬪“競以小金籠捉蟋蟀閉于籠中,置之枕函畔,夜聽其聲。庶民之家皆效之。”白露前後,人們爭相馴養蟋蟀,美其名曰“秋興”。

南宋權相賈似道的《促織經》依然是養蛐蛐的經典,讀其中《月夜聞蟲賦》也難免不感其誠。然而《宋史》載,襄陽戰事危急時,沒人敢擅訪他縱樂的樓臺,一個狎客進入時,見到賈似道蹲在地上跟眾妾鬥蟋蟀,都不免調侃:“此軍國大事耶?”

在蒲松齡的《促織》裏,上行下效,少年的性命輕如草芥,百戰百勝的蛐蛐令一家人雞犬升天。

承平日久的金殿明堂聽不到邊塞的殺伐聲,聽不到山野的蟲鳴,豪門貴胄甚至遠離了獵場,轉而以金銀象牙包裹的角鬥場,呼秋蟲為將軍,揮霍豪賭,直到漁陽鼙鼓震落滿城金籠。這才是最奢侈的遊戲。秋日的殺伐玩戲,可視作校場操練點兵,又豈可真將玩戲做沙場?

如今,蟋蟀玩主漸稀,可真要鬥蟋蟀講究起來,器具、裁判、手勢、步驟,也是一點不能含糊。但這不過是民間自在的遊樂,就像過往世紀裏無數個從宮廷飛入街頭的秋日玩戲。

促織的叫聲裏,果真藏著天時週轉、人世代謝乃至社稷興衰之音嗎?這個無辜的小東西,隨秋而起,也隨秋而逝,就這樣成了人類活的玩具,竟也成了交通天時人世之物。

哪怕今日的都會裏,在水門汀地面的縫隙裏,你依然可聽到這秋聲,如絲如縷……

□邱實

最新播報查看更多
載入更多新聞
友情連結

關於我們  合作推廣  聯繫電話:18901119810   010-88824959   詹先生   電子郵箱:zht@china.org.cn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京ICP證 040089號-1  網際網路新聞資訊服務許可證   10120170004號 網路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號:0105123